秦王政很是烦躁,二十万大军如何能卡在一个小小的安陵?
李信紧急禀报说:攻楚大军以淮北战事为轴心,安陵是最好的后援大本营。为此,蒙武老将军亲赴安陵会商借地事宜,遭安陵君拒绝;姚贾大人再度赴安陵会商,亦遭拒绝;李信特请王命,允准大军强行将安陵君迁移到河内郡!李信羽书之后,姚贾又从河外匆匆赶回咸阳,专一禀报安陵之事。姚贾说,秦军将士一片愤愤然呼声,若不尽快确定处置安陵之方略,只怕李信蒙武也难保急于赴战的汹汹将士不在小小安陵生事。安陵果真出事,安定中原的大方略便将流于无形。嬴政立召李斯尉缭会商,君臣四人议决:除非万不得已,仍应对既定方略一以贯之,立即敦请安陵君派特使入秦,一次商定处置之法,否则只有强迁安陵君封地一条路可走。于是,姚贾连夜赶往河外,次日,又偕安陵君特使星夜赶回了咸阳。于是,又立即紧急小朝会,刚刚议定了第二天午后召见安陵君特使,面色苍白的姚贾便昏厥了过去。太医赶来救治,东偏殿一片忙乱。嬴政大为烦躁,一脚踢翻了身边的铜人立灯,大骂安陵君害秦鸡犬不宁,喝令蒙毅立即杀了特使攻占安陵!旁边李斯大惊,骤然红脸高声喊道:“君上昏也!宁不记怒发逐客令乎!”这一声喊,嬴政顿时愣怔了,清醒了,否则,很可能当真要再次做出令他自己也后怕的事。
这个安陵君,是当年魏襄王分封的一个族弟。
灭魏之后,基于中原动荡多生,韩国被灭后旧韩世族仍能蛊惑人心而举兵作乱的鉴戒,秦王嬴政接纳了丞相王绾提出的方略:效法周公平定管蔡之乱,保留些许有德政之名的小封国,以为旧王族贵胄之出路楷模,从而化解老世族的亡国仇恨,对复辟变乱釜底抽薪。这则方略得朝会议决,最终被秦王书命概括为十六字长策:“法王并举,镇抚并行,安定中原,以消复辟。”法乃法治,王乃王道。基于这一长策大略,秦国在中原保留并承认了两个素有王道德政之名的小国,一个是卫国,一个便是这安陵国。卫国,是以周室王族统辖殷商遗民的特异老诸侯。保留卫国,在于卫国能最好地彰显秦国承袭、弘扬华夏文明传统的国策。当然,卫国还出了两个对秦国最具决定性的治国巨匠:商鞅、吕不韦。保留并承认卫国的继续存在,在秦国庙堂是没有任何异议的。安陵国,则是中原三晋唯一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国”的一片封地,一座城邑而已。保留安陵的意义,在于彰显秦国对并非古老的新世族同样给予遵奉的国策。当然,遵奉的前提是老世族新世族都必须如同卫国、安陵国这样的忠顺臣服,而不是像韩国老世族那般图谋复辟。如此这般,这个小小的安陵国便被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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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秦国君臣当然明白安陵对于南下灭楚的枢纽地作用。
然则,秦国君臣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小小的安陵君竟能拒绝秦王。
安陵国地约五十里,其城邑坐落在洧水东岸。秦国灭韩后,秦军主力的大本营由关中的蓝田大营渐次转移到旧韩南阳郡的宛城郊野。这里河流纵横山峦低缓水草丰茂,是难得的耕、渔、猎、牧四业俱佳之地。更为天下垂涎者,南阳郡是冶铁坊聚集之地,时谚云,“宜阳采石,南阳铸铁”,此之谓也。故此,南阳郡虽是韩国本土,事实上却是秦、楚、韩、魏四大国长期反复争夺的拉锯之地。秦昭王时期,秦国一度攻占南阳,曾将其治所城池宛设置为宛县。其后楚国亦曾攻占南阳,宛县遂成楚国的冶铁重镇。灭韩之后,熟悉韩魏楚地理大势的李斯上书秦王,提出了秦军大本营东出关外以南阳为根基的方略。除了上述优势,李斯着意强调的理由是:“南阳经许地,抵安陵,沿洧水鸿沟之间直下陈城、平舆,此乃南下攻楚之上佳进军路径也。由安陵东出,直抵大梁之魏齐官道,又是攻齐之上佳路径也。唯其如此,南阳为大军根基,安陵为大军枢纽,山东定矣!”没有任何异议,秦国庙堂立即做出了决断:国尉府总司运筹,一年之内,秦军大本营完成东迁南阳。其后,南阳大本营如期建成,蓝田大营又顺利东迁,秦军主力从此在中原立定了根基。此后的王贲军南下灭魏、王翦大军班师南来,都是以南阳大营为立足之地。(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南阳成为秦军根基,安陵后援枢纽的建造自然提上了日程。
嬴政的胸襟是博大的。谋划之初,嬴政派姚贾出使,向安陵君提出以河内五百里之地,换取安陵君北迁。也就是说,在大河北岸许以十倍的封地,使安陵君让出安陵。可是,那个木讷淡泊的安陵君却回答说:“秦王加惠,使我以小易大,甚善也。然则,本君受地于先王,宁愿终身守定安陵,不敢交易。”姚贾向以精悍机敏著称,连番周旋,这个寡言少语的安陵君竟是无动于衷,始终只咬定“受地先王,不敢交易”一句老话,以致跌宕至今,安陵仓储枢纽也没有建成。以嬴政原本预料,纵然软说不成,李信大军隆隆进逼城下之时,谅这个安陵君也会顺势转向。当真迂阔到底的人物,世间毕竟太罕见了。然则,李信大军开到了,这个安陵君却依然故我,嬴政不禁大感难堪。
清晨卯时,嬴政准时走进了东偏殿正厅。
安陵特使被赵高领进来时,嬴政沉着脸肃然端坐在硕大的王案之后,目光冰冷却一句话不说。一个五十里地的封君,竟然派出一个“特使”,竟然与他这个行将一统天下的秦王讨价还价,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嬴政一想起来便怒火上冲,勉力定心,偏要看看这个“特使”如何开口对他这个秦王说话。然则嬴政没有想到,这个红衣竹冠的使者进入厅堂之后,仅仅是淡淡一躬行了参见之礼,自报一句名号道:“安陵君特使唐且,见过秦王。”之后便面色肃然地伫立着不说话了。嬴政雄杰秉性,素来赞赏那些风骨铮铮的人物。当年那个齐国老士茅焦能在他杀死诸多说客之后依然从容进谏,反而被嬴政拜为太傅,其间根本,便是嬴政赞赏茅焦的勇气。今日一样,嬴政见这个唐且镇静自若,炯炯目光中全无惧色,心下本能地有了几分赞许:“好!此人颇有名士气象。”
“足下既为特使,何故不言?”嬴政冷冰冰开口了。
“秦王敦请我邦使秦,自当秦王申明事由。”唐且淡淡一句。
“且算一说。本王问你,区区安陵,何敢蔑视秦国?”
“唐且,秦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五十里之地,秦国不义么?”
“义之根本,不强所难。秦以大国之威强求易地,谈何义理?”
“安陵君五百里不居,而宁居五十里,岂非迂阔甚矣!”
“安陵君所持,非秦王所言也。”唐且嘴角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封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之地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足下既为特使,尝闻天子之怒乎?”嬴政面色阴沉了。
“唐且未尝闻也。”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偌大厅堂骤然荡出一种肃杀之气。
“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唐且平静从容。
“布衣之怒,丢冠赤脚,以头抢地尔。”嬴政揶揄地笑着。
“大王所言,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士之怒,又能如何?”
“专诸刺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白虹贯日;要离刺庆,苍鹰击殿。此三人者,皆布衣之士也!其怀怒未发,吉凶自有天定。今日加上唐且,恰好四人也!”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士子骤然勃发,语势强劲目光犀利,顷刻之间弥漫出一股凛凛之气。
“啪”的一声,嬴政突然拍案冷笑:“足下纵为士之怒,又当如何?”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随着一声冷峻强音,唐且大步掠向王台,红衣大袖中骤然闪现出一口烁烁短剑,风一般横扫而来……殿角赵高大惊失色,一个飞掠横插在唐且与王案之间,左手已经同时举起了王案上的一只青铜鼎,便要当头砸下……“先生绝非刺客。小高子下去。”嬴政平静地摇了摇手。
唐且却愣怔了。以山东士子论秦王,嬴政只是一个有虎狼之心而色厉内荏的暴君而已,真有勇士当前,秦王准定是惶惶逃窜,更何况还有荆轲刺秦在先,秦王岂能不杯弓蛇影?今日他挺剑而起,虽非当真要做刺客,而只是要维护名士尊严与声誉,然毕竟是剑光霍霍逼来,秦王却连身形也没有移动,如此胆识之君王,当真是未尝闻也。一时间,唐且有些手足无措了。
瞬间沉寂,王案后的嬴政肃然挺身长跪,又一拱手,带着笑意却又一脸正色道:“先生请坐。区区五十里之地,何至于此也!”见唐且终于带着尚有几分犹疑的神色在对面落座,嬴政长吁一声道:“本王明白也!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唐且,但知不辱使命。”
“不辱使命!好!真名士也!”嬴政终于毫无顾忌地激赏这个特使了。
那日,秦王嬴政破例在东偏殿设宴,与唐且痛饮畅谈到日暮时分。唐且坦言,安陵君若能亲识秦王器局,必心悦诚服矣!只要秦国保留安陵君封地不动,秦军不扰安陵君宗庙社稷,唐且愿说服安陵君许秦军借地建造仓储。秦王嬴政大是舒畅,劝唐且回复使命后入秦任官建功。唐且却说,官身不言私事,入秦不入秦容后再议。秦王连连赞赏,遂不谈唐且个人出路,只海阔天空说开去。末了,唐且两眼泪光莹莹,只一爵又一爵地猛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