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彰阿暗思:听这口气,此人莫非亦是那批激进少年?难道看错人了?
“中堂大人,这几年英夷向我天朝大肆倾销鸦片,害我人民,吞我白银,对我中国犯下大罪,且陈兵海疆,意欲威胁,更无耻之尤。”话一说出口,曾国藩就不再拘谨了,他侃侃而谈,“中堂大人受朝廷重托,以怀柔之策处理之。对于此种举措,门生在湖南时,也曾听到有人非难;这次来到京师,又听到外省举子中有讲闲话的。但门生却以为这班人貌为爱国,其实对国事不负责任,不明事理,最终将堕为清谈误国之辈,对于中堂大人老成谋国之苦心全然不知。”
穆彰阿听到这里,已明白曾国藩的意思,心中很感欣慰:这个人是看准了。
“请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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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彰阿十分欣赏曾国藩的这番议论。他目视这位厚貌深容的新翰林,觉得他是自己门生中最有才干最有识见的人,前途不可限量。穆彰阿停下手中的玉球,说:“足下对国事思之甚深,足见足下器识非比一般。请问,足下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是门生曾祖父起的。”
穆彰阿摇摇头说:“‘子城’,这个名字小气了点。若足下不在意的话,老夫替你改个名如何?”
听说大学士要给自己改名,曾国藩欣喜过望,赶紧说:“请恩师赐予。”
穆彰阿注视曾国藩良久,郑重其事地说:“足下今为翰林,我朝宰辅之臣大半出于此地,足下切莫以一名士才子自限,而要立志做国家的栋梁之材。老夫想足下当改名为国藩,取做国家藩篱之意。足下以为如何?”
“谢恩师赏赐。门生从今日起改名曾国藩!”曾国藩离开座位,在穆彰阿面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穆彰阿任军机大臣已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天下,曾国藩万分庆幸能得到他的如此垂青。“朝中有人好做官”,曾国藩一直最犯愁的便是朝中无人。现在终于找到了靠山,而且是最可靠的靠山。春日明媚,春风骀荡,春闱顺遂的荷叶塘世代农家子弟,决心既要充分利用一切可用的外在条件,又要扎扎实实地积蓄学问、锻炼才干,在这个最高的权力角逐场中,经过二十年三十年的奋斗,击败所有的竞争对手,登上人臣的权位顶峰——大学士的宝座。
皇天不负苦心人。有穆彰阿的存心笼络,再加上后来唐鉴的实心揄扬,曾国藩仕途一帆风顺,几年工夫,便已迁升为从四品衔翰林院侍讲学士。曾国藩名位渐显,为人却更加谦虚谨慎,门祚鼎盛,每以盈满为戒,遂将书房命名为“求阙斋”,时时提醒自己。
“曾国藩,朕闻你的书房名为‘求阙斋’,是何意?”一次侍讲完毕,道光帝问曾国藩。
曾国藩答:“臣今年三十七岁,上有祖父母、父母椿萱重庆,下有弟妹、妻儿俱全,臣又荷蒙皇恩,供职翰苑。臣思自身是何等愚贱之辈,居然能享此罕见天伦之乐。此生足矣,夫复何求!遂自命书房曰‘求阙斋’,取求全于堂上,而求阙于己身之意也。”
道光帝听毕,频频颔首。道光帝是个极重天伦的人。他没有想到在自己身边的四品衔臣僚中,尚有祖父母、父母、弟妹妻子一应俱全的福人。他为此深感欣慰,以为是自己的仁德感召天地,降此福人。道光帝已经六十多岁了,他近来考虑得最多的是自己百年以后的事。道光帝有九个阿哥,大阿哥早年夭亡,七、八、九阿哥均年幼,二、三、四、五、六阿哥中唯有四阿哥奕詝、六阿哥奕訢最得他的欢喜。奕詝平实,奕訢聪敏,谁来继承大统呢?他想了一个点子。正是春暖花开时,道光帝前一天下诏:明日到南苑射猎,能去的阿哥都随侍。奕詝连夜为此事请教师傅杜受田,杜受田仔细考虑后,教给奕詝一个计策。第二天傍晚收猎时,道光帝叫各位阿哥自报猎获数目。奕訢所获最多,奕詝一矢未发。道光帝奇怪,奕詝奏道:“时方仲春,鸟兽孳育,儿臣不忍伤生以干天和。”道光帝听后大喜:“吾儿此语,真帝者之言。”当即思立奕詝为太子。不过,道光帝也清楚,奕詝到底才具平平,且过于仁柔,必定要破格简拔几个品行端方、诚实可靠又有才学的人来辅佐他。道光帝想:曾国藩尚只有三十七岁,与其说是天赐予我以福臣,不如说是天赐奕詝以福臣!望着跪在脚下的曾国藩,道光帝轻轻地说:“曾国藩,你明日一早到养性殿来,朕有话要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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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曾国藩来到养性殿。养性殿是皇宫收藏前代名人字画的宫殿,皇帝接见臣下,一般不在这里。守殿的大太监名叫过业大,人称大公公。国藩与大公公打声招呼后,便端坐在养性殿候驾。一坐整整两个时辰,时至正午,尚不见召,国藩心中犯疑,请大公公打听。一会儿,大公公告诉他:皇上今天不来了,明天在养心殿召见。
曾国藩是个心细的人,他回到家里,越想此事越蹊跷。在翰林院当差七年了,受皇上召见也有好几次,从来没有遇过这样的情况,也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事。他赶紧套上马车,去见恩师穆彰阿,请教此中原委。穆彰阿也觉得奇怪,详细询问事情的前前后后,和阗玉球在手中滚过百把圈后,他明白了。穆彰阿立即叫仆人带上三百两银子去找大公公,要大公公将养性殿内的陈设,尤其是四壁悬挂的字画,一幅不漏、一字不漏地抄出。夜间,大公公送来抄单。穆彰阿要曾国藩读熟记住。
翌日,道光帝在养心殿东阁召见曾国藩。
“朕昨日有事耽搁了,卿在养性殿坐了很长时间,殿里的字画都看到了吗?”
穆彰阿真是神机妙算!倘若不是背熟了大公公的抄单,曾国藩如何能讲清殿内四壁所悬挂的众多字画。
“臣昨日在养性殿候驾时,略为浏览了一下。”
“都有哪些?”
“臣记得殿东壁挂的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唐阎立本的《步辇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西壁上挂的是唐韩滉的《五牛图》、宋郭熙的《窠石平远图》、李公麟的《临韦偃牧放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南壁上挂的是颜、柳、欧、苏、黄、米、蔡及赵孟頫、董其昌、沈周、文征明、唐寅、仇英、徐渭、朱耷、华岩等名家的法书。北壁上供奉的乾隆爷大阅图,是臣最仰慕的。皇爷骑在赤白两色马上,身着戎装,右手握弓,左手挈缰,雄姿英发,真天神下凡,前代帝王无一人可及!尤其是乾隆爷御笔亲题的那首五律更是气魄豪迈,绝不是唐宋间那些文人骚客的笔墨所可比拟的。”
“卿可曾背诵得出?”道光帝对曾国藩的对答如流很满意。
“能。”曾国藩流利地背诵,“八旗子弟兵,健锐此居营。聚处无他诱,勤操自致精。一时看斫阵,异日待干城。亦己收明效,西师颇著名。”
道光帝暗自诧异:此人对事物观察之细和记忆力之强,非常人可及,好一个不可多得的福人能臣!
不久,道光帝亲自主持大考,将曾国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曾国藩惊喜非常,由从四品骤升从二品,一连升四级,尽管天天巴望着升官,也没有想到会升迁得这么快。曾国藩想:十年之间,由进士而得阁学者,唯有房师季芝昌和张小浦及自己三人,湘籍官员中,三十七岁位至二品者,本朝立国二百年来,仅只自己一人。他感激恩师穆彰阿的深厚关怀,感激皇恩浩荡。是的,没有穆相,没有皇上,他这个卑微的荷叶塘农家子,怎么可能在短短的十年间,便成了朝廷的卿贰之贵!
正当曾国藩紧跟穆彰阿、效忠道光帝的时候,道光帝却龙驭上宾了。皇太子奕詝登位,即咸丰帝。咸丰帝做太子时便厌恶穆彰阿在朝中拉派结党,即位不久,就撤了穆彰阿的一切职务,强令致仕。曾国藩因为谨慎,并没有被咸丰帝目为穆党,仍给予信任,但曾国藩却自此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在京中时,曾国藩也悄悄到穆府去过几次,他永远感激穆彰阿的恩德。这次派康福去穆府,固然是去询问消息,也是要康福代他去看望看望。没有想到,两年多不见,恩师已衰弱至此!曾国藩心里觉得冷冰冰的。
康福见两个玉球、一幅字,便使曾国藩沉思这样久,很有点纳闷,他不敢贸然动问,只得在一旁呆立着。
“价人,你慢慢细细地讲,不要怕啰唆,越详细越好。”好半天,曾国藩才回过神来,亲自将条幅卷好,放进竹箱,然后对康福说。
这两句话打消了康福的顾虑,他缓缓地说:
“除开周、袁二位大人外,我还见了我的两位远房亲戚,也听到一些议论。”
“他们在哪个衙门?”从没听说过康福有亲戚在北京,曾国藩有点奇怪。
“我哪有在衙门里做事的阔亲戚。”康福苦笑一下说,“一个在崇文门外开南货店,是我共太公的堂兄的内弟。一个在前门外大栅栏开一家小药店,是我母亲娘家的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