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情景吗 · 2

发布时间: 2019-12-02 23: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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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菜与粤菜、川菜、湘菜、杭菜、闽菜、淮扬菜、鲁菜齐名,号称为中国八大菜系。安庆城酒店里的菜肴,更是徽菜的代表。尽管这座城市脱离战火还不过半年光景,但因为总督衙门和湘军统帅部设在这里,旧官新贵云集,尤其是那些在战场上发了横财的湘军将官们,抱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心态,一有机会来到安庆,便把它当作烟花温柔之乡,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大把的银钱抛向酒楼妓寮,故而刺激了安庆城在废墟上很快地形成畸形的繁华。苦难中的安徽人民,从皖南皖北蜂拥向这座长江边的古城,其中尤以厨师和少女为多。徽菜这朵肴苑奇葩便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开放。

徽菜向以烧炖为主,讲究真本实料,火功到家,菜肴明油味浓,色泽红润,滋味醇厚,汤汁清纯。怀宁酒楼的徽菜,公认为安庆府里第一号。今天,老板和厨师们有意趁着这个百年难遇的机会,好好地表演一番,把怀宁酒楼的名气传到全国去,甚至想借洋船长之口远播海外。厨师们使出浑身解数,精心烹调,老板站在厨房门口,每出一道菜,都要亲口尝一尝,点头了,才端出去。酒席上无论是冷盘热菜、烧炖汤汁,道道菜都体现了徽菜风味。席上一片赞赏之声,连那几个不惯中国饮食的洋船长也伸出了大拇指,喜得十几个跑堂脸上流油,脚底生风。徽菜中拿手压轴戏是水族菜。打听得酒席的主人最爱吃水物,今天传统的荷包鲫鱼、清蒸鲥鱼、蟹烧狮子头、咸水虾更是做得令人叫绝。厨师们别出心裁地在这四盆水族菜上,用红萝卜丝摆出“福”“禄”“寿”“禧”四个字,招得酒楼上下满堂喝彩!

为助酒兴,老板还从戏班子里请来了戏子。只见一旦一生正在对唱黄梅小调《夫妻观灯》:“胖子来观灯,挤得汗淋淋,瘦子来观灯,挤成一把筋;长子来观灯,挤得头一伸;矮子来观灯,他在人缝里钻。我夫妻二人向前走哎,观灯观人好开心!”风趣的唱词,滑稽的动作,再配上动听的黄梅调,把醉醺醺的客人们逗得捧腹大笑。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想得起就在安庆城外,贫瘠动乱的安徽大地上,数百万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到处是哀鸿遍野、饿殍满地的惨象!宴会进行到火热的时候,曾国藩举杯对大家说:“诸位在这里宽怀畅饮,我和少荃到三楼茶室里叙叙师生之情。”

说着,携起李鸿章的手走上三楼。

三楼早已布置好了一个精致的茶座。一把古色古香的宜兴茶壶里泡着碧青的婺源绿茶,几上摆着八色时鲜果品,曾李二人相对而坐。

李鸿章激动地说:“恩师为门生举办这样隆重的送别仪式,令门生没齿不忘。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变化,有一点决不会改变,那就是,鸿章今生今世永远是恩师的门生,是年伯的犹子。”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没有作声。过一会儿,他望着窗外寥廓江天,深情地问:“少荃,你还记得初次与我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记得。”聪明过人的李鸿章完全没料到,老师会突然间提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来,他诚惶诚恐地回忆道,“那是道光二十五年秋天,正是京师最好的季节,门生那年二十二岁,第一次随父亲进京。进京的当天晚上,父亲便对门生说,‘我有个湖南同年,道德文章胜我十倍,明天带你去拜他为师。’第二天一早,父亲便带我到碾儿胡同来拜见恩师。”

“你那天穿一件不合身的夹绸长袍,怯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红着脸喊了声‘年伯’后就不作声了,像个大姑娘似的。”曾国藩开心地笑着,笑得李鸿章不好意思起来。

“门生从未见过世面,那时恩师在我的心目中,犹如半天云端中的神一样,高不可攀。”李鸿章说着,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少荃,你还记得我当时正在读什么书吗?”对那天的情景,曾国藩记忆犹新,他有意考考眼前的门生。

“记得,记得。”李鸿章立即答道,“恩师那天读的是《史记・高祖本纪》。”

“你为何记得这样清楚?”曾国藩兴趣浓烈。

“恩师那天对门生说,平生最喜《庄》《韩》《史》《汉》四书,四书中又最爱《史记》,《史记》中尤爱读《高祖本纪》,故门生记得。”

曾国藩微笑着点点头:“少荃,我再告诉你,《高祖本纪》中我最爱这几句话:已而吕后问,‘陛下百岁后,萧相国即死,令谁代之?’上曰,‘曹参可。’问其次,上曰,‘王陵可。’”

李鸿章终于明白了曾国藩的用心,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虔诚地说:“门生永世不忘恩师的栽培,不负恩师的厚望。”

“这就好。”曾国藩指着空位子说,“你坐下,我还有很多话要对你讲。”

“门生聆听恩师教诲。”李鸿章坐下,两手合着夹进两腿缝隙之中,犹如当年在碾儿胡同受教时一样。

“少荃,我问你,上海的情况你清楚吗?”

“关于上海,门生略知一二,不知恩师要问哪方面的情况?”自从得知要组建淮军救援上海后,李鸿章便以他一贯的精细作风,立即通过各条途径对上海作了深入的研究。

“你先说说上海目前的防守。”

“上海目前的军事力量,大致有五个方面。”李鸿章条理清楚地说,“一为朝廷在上海的防兵,原为苏抚薛焕的第三标,经过扩大后有近四千人。后来,从扬州、镇江、杭州陆续去了一些人,再加之薛焕就地招募的乡勇,朝廷的防兵总共在三万左右。”

“薛焕那人很可恶,他派滕嗣林到湖南募勇,幸而寄云来信告诉我。对他不起,我将滕嗣林所募的四千人全部留下了。”寄云是湘抚毛鸿宾的字,他是曾国藩的同年。

“薛焕眼红湖南人能打仗,也想自己建一支湘军。”李鸿章继续说,“二为团练,因系按亩出丁,人多,估计总在十万左右;三为英法洋兵,他们专为保护本国在上海的租界,有三千人左右;四为华尔为头领的华洋混合的洋枪队,有五千人。五为中外防务局,由英国参赞巴夏礼发起,主持者为上海官绅中的头面人物,有钱有物,但无军队。”

李鸿章对上海的军事力量了如指掌,令曾国藩很满意。暗思:这种精细程度,不仅老九远不及,就是自己也不一定比得上,真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五个方面的军事力量,你打算主要依靠哪一方面?”

“门生将主要依靠华尔的洋枪队。”李鸿章略为思考后回答。

“对了,你的想法很好。”曾国藩含笑赞许,“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一件事。到上海后,必须跟洋人处好关系。守住上海,不让它落到长毛手里。在这点上,洋人与我们的利益一致。华尔的洋枪队能打仗,远胜薛焕手下的绿营,今后要和华尔协调作战。洋人到中国来,不是要江山。咸丰十年八月洋人入京,不伤毁我宗庙社稷。目下在上海、宁波等处助我攻剿发逆。二者皆有德于我,我中国不宜忘其大者而怨其小者。但对洋人,我也一贯存有戒心。我向来不主张借洋人之力去收复城池,自古以来借外人之力办事者,事成后遗患甚多,不可不引起注意。所以你到上海后,用洋人的军事力量有个原则,即用之守上海则可,用之帮助收复其他城池则不可。洋人本性贪劣,诛求无度,这点你心里要清楚。总而言之,与洋人打交道,离不开四句话:言忠信,行笃敬,会防不会剿,先疏后亲。你懂得这个意思吗?”

“恩师是说用诚信之心与之相处,只用其力保上海,刚开始时不宜跟他们亲密,以防他们鄙视,待我军打出威风后,洋人自然会靠拢我们的。”李鸿章像注释六经经义似的,对老师的话加以阐述发挥。

“是这样。”曾国藩满意地轻轻点头,“看来今后跟洋人打交道,你会比我圆熟,这点我放心了。第二点,上海是个通商码头,财货多,但三面临水,易攻难守,军事上远不如镇江重要,且镇江距江宁近,对攻打江宁有关键作用。冯子材人虽忠勇,才略不够,你在上海一旦立稳脚跟后,便要设法移驻镇江,我也会向朝廷奏请调走冯子材的。”

这一点,李鸿章没想到。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表示牢记了这个重要指示。

“再一个是人事问题。上海有三个人,看你将怎样与他们相处。”

“恩师指的哪三个人?”

“一个何桂清,一个薛焕,一个吴煦。”曾国藩扳着指头,一个一个地点名。

这件事,李鸿章更没想过。他茫然地望着老师,思索了一会儿,说:“何桂清丢城失地,开枪杀士绅,朝野愤恨,我估计他早晚会被朝廷逮走。至于薛焕、吴煦,既然他们的巡抚、藩司的职务都已撤去,又一贯紧跟何桂清,门生到上海后决不会跟他们往来。只是苏抚一职,不知朝廷将放何人?”

曾国藩望着李鸿章冷笑道:“你以为苏抚将放何人?”

李鸿章认真地说:“门生以为,第一合适的应是左季高。”

“左季高将放浙抚,上谕就要到了。”曾国藩平淡地说。

李鸿章一惊,暗想:左任浙抚,看来一定是老师的推荐;除左外,彭玉麟最合适,但他既然不受皖抚,自然也不会受苏抚。停了一会儿,李鸿章神秘地说:“恩师,有一个人倒挺合适,不知恩师想到过没有?”

“你是讲哪一个?”

“林文忠公之婿、前赣南兵备道、门生的同年沈幼丹。此人有文忠公之风,耿介忠直,又在恩师幕中办过军务,受过恩师的感化,派他去任苏抚也很适宜。”

“幼丹是不错。”曾国藩望着楼下江面上缓慢行驶的一队帆船,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沈葆桢早已在他的巡抚人选中,只是沈更适宜取代毓科在江西,但这尚在拟议中,不能说,“还有人吗?”

李鸿章沉吟片刻,说:“门生平日对人才留心不够,一时想不出了。”

曾国藩笑着说:“此人远在千里,近在眼前。”

“恩师指的是门生?”李鸿章大吃一惊,浑身血液立即沸腾起来,脸和脖子都涨红了。

“少荃,我早已想好了,你才大心细,劲气内敛,现又统率淮军入上海,你才是最合适的苏抚人选。今日送你走,我明天就拜折保荐你。”

这是李鸿章几分钟之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事,他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用两只充满着光彩和泪花的眼睛,无限感激地望着胜过父亲的恩师。

“何桂清的事,你说对了。有人劾他,也有人保他。前几天皇上询问我的看法,我奏了这样两句话,‘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功罪,不必以公禀有无为权衡。’看来何桂清在世之日不久了。”曾国藩仍以平淡语气说,“薛焕固然与何桂清为同党,但此人与恭王关系极其亲密。撤了他的苏抚,却依然叫他以钦差大臣经办东南沿海及长江沿岸通商交涉事务,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管理。你想想,若无恭王在后做靠山,薛焕能得到这个肥缺吗?少荃啊,我告诉你,说不定薛焕正是恭王安在上海的耳目。”

“恩师,门生明白了,既然薛焕已卸去抚篆,专办商事,门生也无必要开罪他,将他供起来,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李鸿章一点就通。

曾国藩轻轻颔首,继续说:“吴煦长期控制江海关,执掌上海财权,此人在经营上很有一套。听说这次他竭力主张请湘军进上海,又是他拿钱出来租洋船。这表明吴煦与何桂清有别,这个财神爷你要用。你一任苏抚后,便奏请恢复吴煦藩司兼关道之职,将他紧紧拴住。”

“恩师,我明白了,不仅对薛焕、吴煦是这样,对上海、江苏官场原则上也是这样,只要不是死心塌地跟着何桂清与我们作对的,门生一律都让他保持原官不动,以便稳定人心,一齐对付长毛。”李鸿章真不愧为他恩师的高足,他能很快地举一隅而反三隅。

“正是这个意思。”曾国藩高兴地说,“看来你今后可以做个称职的巡抚。”

“恩师,门生尽管授道员一职多年,但其实没有做过一天地方官,蒙恩师提拔,不久就要做巡抚了,门生心中究竟没有底,不知要怎样才能不负恩师的期望。”

“少荃,你问得好。我今天择其要端说几条,你要好好记住。”曾国藩以手梳理胡须,沉思片刻,不紧不慢地说,“督抚之职,一在求人,一在治事。求人有四类,求之之道有三端。治事也有四类,治之之道也有三端。求人之四类,曰官,曰绅,曰绿营之兵,曰招募之勇。其求之之道三端,曰访查,曰教化,曰督责。采访如鸷鸟猛禽之求食,如商贾之求财;访之既得,又辨其贤否,察其真伪。教者,诲人以善而导之;化者,率之以亲身。督责,如商鞅立木之法,孙子斩美人之意,所谓千金在前,猛虎在后。治事之四类,曰兵事,曰饷事,曰吏事,曰交际之事。其治之之道三端,曰剖析,曰简要,曰综核。剖析者,如治骨角者之切,如治玉石者之琢。每一事来,先须剖成两片,由两片而剖成四片,四片而剖成八片,愈剖愈悬绝,愈剖愈细密,如纪昌之视虱如轮,如庖丁之批隙导窾,总不使有一处之颟顸,一丝之含混。简要者,事虽千端万绪,而其要处不过一二语可了。如人身虽大,而脉络针穴不过数处;万卷虽多,而提要钩玄不过数句。凡御众之道,教下之法,要则易知,简则易从,稍繁难则不信不从。综核者,如为学之道,既日知所忘,又须月无忘其所能。每日所治之事,至一月两月又综核一次。军事、吏事,则月有课,岁有考;饷事,则平日有流水之数,数月有总汇之账。总之,以后胜前者为进境。这两个四类三端,时时究之于心,则督抚之道思过半矣。近日来,我纵观前史,总结出这样两句话:盛世创业之英雄,以襟怀豁达为第一义;末世扶危救难之英雄,以心力劳苦为第一义。少荃,我辈当此危难乱世,要做英雄,舍劳苦之外没有快捷方式,切不可以巡抚位高权重而稍有松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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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教导,使李鸿章对眼前这个恩师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有“仰之弥高,钻之弥深,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他深知这正是恩师一生的真才实学所在,可供自己一生学之不尽,用之不竭,遂如吸墨纸似的,将每字每句都一一印在心上。

这时,江面上汽笛长鸣,七艘洋船就要一齐起锚了。钱鼎铭走上三楼,对曾国藩说:“大人,洋船在催李观察了。”

“好,我们下去。”曾国藩和李鸿章并肩走下酒楼。五千淮军已全部上了船,送行人员列队站在码头上,不断地挥手致意,单等李鸿章一到便开船。曾国藩把李鸿章送到跳板边,李鸿章一再打躬,请恩师止步。

“少荃,上船吧,祝你一路顺风!”

“恩师山之恩德,海之情谊,门生没齿不忘!”李鸿章又一弯腰,发自肺腑地感谢。他正要转身上跳板,突然被曾国藩叫住了:“少荃,忘记告诉你一件大事了。我今日送你去上海,好比嫁女一般,岂能无一点嫁妆?我再送你三个营,杨鼎勋的勋字营、郭松林的松字营和程学启的开字营,共一千五百人,随后就到。”

李鸿章先是欣喜,接着便是不安。他很快地调整了感情的变化,露出满脸笑容来:“门生深谢恩师的厚待!”说完,转身踏着跳板向洋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