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慧寺的后院屋宇众多,有藏经楼、念佛堂、高堂、大寮、方丈室等等。二人随着知客僧来到方丈室,一眼看见禅床上盘腿坐着一个极老的和尚,面孔像风干的柚子皮,三绺长须如漂白的苎麻,身躯瘦小得就像一个十四五岁的孩童。曾国藩忽然想起钱起的诗:“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又想起传说中识破白蛇精的法海。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芥航法师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指着对面的两张椅子,口齿清楚地说:“二位居士请坐。”
刚落座,一个小沙弥就过来献茶,随即又端来几碟鲜果。焦山上的游客不多,尤其是坐小火轮来的中国游客还从来没有过。当曾、彭上山不久,知客僧便把这一情况报告了芥航法师。芥航法师多年不离禅床了,这次他叫几个年轻和尚抬着到了藏经楼三楼。这是焦山上的最高点,山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这间房子的监视中。芥航看了半天,后来又看到他们来到大雄宝殿,这下看清楚了。他吩咐知客僧,待他们拜佛完毕,即请来方丈室叙话。
“两位居士远道而来,光临此地,为荒岛寒寺增辉不少,又广结善缘,捐银五百两,老衲代表阖寺僧众,谢二位居士厚意。不知二位居士为何赠此巨款?”
彭玉麟将来此还愿的事说了一遍。
“善哉,善哉!”芥航左手伸掌,右手捏着胸前的念珠。那念珠棕黑色,光亮鉴人,比一般和尚的念珠要小。“敢问二位居士尊姓,从何处来?”
“鄙人姓江,他是我的表弟,姓王,从江宁城里来。”曾国藩抢着回答,他不想说出真实身份,免得多添麻烦。
“听江居士的口音,像是湖南人?”芥航法师柚子皮似的脸上微露一丝笑意。
“法师明鉴,鄙人正是湖南人。法师缘何对湖南口音如此熟悉?”曾国藩在北京生活过十四年,学得些北京话,平素在湘军官勇中,他讲湘乡土话,对外则带一点北方口音,为的是让别人听得懂。
“居士有所不知,老衲俗籍也是湖南。”
“没有想到,我们与法师竟是乡亲!”彭玉麟高兴地用衡阳话说,“请问法师是湖南哪县人,为何又到了此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芥航的左手垂下来,右手仍在数念珠,“老衲出生在九嶷山下,降世不久,父亲即出外谋食。十一岁那年,父亲回家,接老衲的母亲到扬州去,原来父亲在扬州盐运使司做了一个小吏。船到镇江时,天色已晚。父亲说天明后再过江上岸进扬州。谁知就在那天半夜,一群强盗上得船来,砍杀了老衲的父母,抢走了船上的银钱。老衲幸而抱着一块木板跳下长江,才免于一死。江水把老衲漂送到焦山边,定慧寺方丈智重长老见老衲可怜,便收留下来。岁月流逝,八十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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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心里一惊,如此说来,这位法师已高龄九十一岁了。他生在乾隆爷年代,正好与六朝柏、南宋松、永乐银杏般配,合称焦山四老。曾国藩再细细地看了老法师一眼。他已看出眼前的这个古董,不仅仅是一个脱离尘世八十年、静观涛生云灭的老和尚,更是一个佛学精深、世事通达的智者。
“法师来此八十年了,仍对乡音分辨得如此清楚,真不容易。”曾国藩感叹着。
“老衲对世俗一切都已淡薄,唯独对生我育我之家乡怀念不已,近年来此心尤切,这或许就是世俗所说的叶落归根吧。老衲修身养性八十年,看来仍未脱凡俗。”芥航又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这时天色已暗,法师吩咐在方丈室里摆桌开席,又对曾、彭说:“老衲已经二十多年不与人吃饭了,今日在此遇乡亲,老衲破例陪二位居士吃一顿夜饭。”
曾、彭连声称谢。一会儿摆出一桌斋席,虽无鱼肉鸡鸭,但用豆制品以及各种蔬菜烧烹的斋菜,却更清香可口,还有那用山上泉水酿的素酒,也很爽洁甜美。芥航法师略微吃了几片青菜,便不动筷了。
方丈室里的油灯时明时灭,窗外江水拍打着礁石,发出澎澎湃湃的声响。风吹着满山松竹,与江涛合鸣。一切都是天籁,无半点尘世的喧嚣。面对着这位银须高僧,彭玉麟恍若置身蓬莱仙岛。他忍不住对芥航说:“弟子有一事不明,请法师赐示。”
“居士有何不解之事?”芥航慈祥地问。
“弟子早有皈依我佛之心,但又抛不开尘务。请问法师,弟子是了却尘务、再皈我佛,还是抛却尘务、即皈我佛呢?”
“尘务未了,凡心不净,即便皈依,亦难成正果。以老衲之见,居士不如了却尘务之后,再皈佛门,日后一定可成正果。”芥航平静地回答。
彭玉麟点点头,似有所悟。曾国藩想:老法师之言合情合理,也正合自己之心;倘若劝他即刻皈依佛门的话,我靠谁来整顿水师?他对这位同乡高僧忽生感激之情了,便也问道:“弟子生性偏激,容不得半点邪恶,生平好为掀天揭地之想,虽亦有些小成,但不顺心事居多。请问法师,弟子应奉何法持身?”
“阿弥陀佛!”芥航正色道,“居士嫉恶如仇,正是佛性的表现。去恶即是为善,除暴方能安良。佛法讲大慈大悲,并不宽容残杀众生之妖魔。不过,老衲看居士一生鼎盛之期已过,眉宇间阳刚劲气已趋衰退,有生之年难再有大作为了。故老衲奉劝居士一句直言,今后总要从波平浪静处安身,莫从掀天揭地处着想为好。”
曾国藩听了,默不作声。
芥航又说:“老衲观居士气概,有我佛普度众生之志,但我佛如此宏愿,亦非一蹴而就,要靠世世代代众比丘、比丘尼弘扬佛法,晓谕众生,方可使世界脱离苦海,同登乐土。方今尘世妖孽猖獗,正气不张,在此污泥浊水之中,居士能有成功,亦属大不易。天下事,岂能由我一人做完?愿居士能理解老衲之心,方不致被适才直言所烦恼。”
曾国藩听这几句话大有道理,遂转忧为喜,合十谢道:“法师之言,大开弟子胸襟,弟子当谨记不忘。”
彭玉麟见法师果然智慧圆通,道行高深,又请教道:“请问法师,这世界近些年内可有承平之日复来?”
芥航摇了摇头,说:“道光末造,蚩尤作乱,天遣应龙,降妖伏魔。今蚩尤虽灭,然纲纪大乱,世道大坏,人心大变,此绝非一应龙所能了耳。天下承平,短期内不可复见,至少老衲看不到了。”
曾国藩虽觉悲哀,但不能不佩服法师非凡的眼力。他想,这样一个年近百岁、身历五朝,又深明佛理、冷静睿智的老和尚,大概人世间的一切疑难,他都可以有办法解决。他目前正为水师的事作难,虽蒙圣旨宽容,长江水师暂时保留下来了,但今后战事稍一减少,就有可能再下令撤销。能有一个什么妥善的办法,将它长久地保留下来就好了。那样,既可以成为自己终生的“护身坎肩”,又可以作为湘军的代表长存于世。在这一点上,他颇为类似历史上那些开基创业的帝王,想把自己亲手创造的业绩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如何发问呢?明说不宜,转弯子说又怕讲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办法,不如干脆打土语算了:“弟子有一为难之事,恳请法师莫嫌俗陋,帮弟子解开难题。”
“居士有何难事,不妨说与老衲听听。”芥航停止数念珠,聚精会神地听曾国藩发问。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风气极坏,白日抢劫、半夜行盗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喂养了三十条狗,用来防守家门。现在安静多了,守门狗无事可做,便欺负邻里鸡鸭,弄得四邻不安。请问法师,弟子应如何处置这些狗?”
芥航听罢,嘴角边浮起一缕极淡的冷笑,说:“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国藩点点头,又问:“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断然回答,眼睛里射出两道与龙钟老态极不相称的光芒来,“狗多坏事,无狗亦坏事。居士此举当慎重。”
曾国藩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十分赞同法师的高论。他叹了一口气,说:“然则弟子亦感为难,一家豢养十条看门狗,岂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弥添烛加灯,并对知客僧说:“取镇寺之宝来,请二位居士欣赏。”
曾、彭一听定慧寺还有镇寺之宝,甚觉意外,心想:这或许是前代帝王所赐的金玉菩萨,或许是从天竺国取来的贝叶真经之类的东西。
稍顷,知客僧捧着一个用青布包的条形物件进来。芥航亲手打开青布,露出黑漆木匣。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来,将木匣上的铜锁打开,里面平放着两卷发黄了的纸。芥航拿出一幅递给曾国藩,又拿出一幅递给彭玉麟,说:“二位居士请展开看一看。”
曾、彭怀着庄严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不觉惊了。这纸上既不是写的佛经,亦不是绘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杨继盛上的反对与俺答开放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杨继盛的奏疏——参劾严嵩。清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崇敬杨继盛,也无人没有读过他的这两篇正气凛然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从史书上读到的第二手材料,谁都无幸一睹这两篇名奏的原件。曾国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旧档案,曾很留心这两件奏疏,可惜没见到。今夜在这个荒凉的岛山寺庙里见到它,正应得上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感到很奇怪,问芥航:“敢问法师,杨忠愍公的这两篇奏疏,是真迹吗?”
“不是真迹,何能称之为镇寺之宝?”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惊讶不已,说:“弟子少时最好读忠愍公参权奸严嵩疏。‘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每读至此,常击节抚叹。然世人皆说,忠愍公此两疏早已不存于世,何以能存于宝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