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福成听了这话,有一种茅塞顿开而豁然爽朗、聪明大张之感,深深佩服总督大人学问汪洋浩大,自己在他的面前,直有潺潺细流与长江大河之别。
“请问大人。”张裕钊在认真思考之后,恭谨地问,“常见古人诗话中谈到诗的气象。卑职想,古文应该也有气象,而究以何种气象为好呢?”
“这个问题提得好,说明廉卿这段时期来对古文的钻研进入了一个较高的境界,即从字、句、段的思考上升到对全篇的思考。”曾国藩日渐昏花的三角眼里射出赞赏的目光。
“古人以‘气象’二字来评诗,较早的可见于南宋初期周紫芝所著《竹坡诗话》。竹坡居士说郑谷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之句,别人皆以为奇绝,他以为其气象浅俗。后来《沧浪诗话》里多次提到‘气象’,说唐人诗与宋人诗,先不谈工拙,直是气象不同;又说建安之作全在气象,不可寻枝摘叶。其实不只是诗,文、书、画莫不如此。气象,就是指面貌、神志。老夫以为,文章之道,以气象光明俊伟为最难能可贵,如久雨而晴,登高山而望旷野,如登高楼俯视大江,独坐明窗净几之下而远眺。又如英雄侠士褐裘而来,绝无龌龊猥鄙之态。此三者,皆光明俊伟之貌。文中有此气象者,大抵得于天授,不尽关乎学术。自孟子、庄子、韩子而外,唯贾生及陆敬舆、苏子瞻得此气象最多,近世如王阳明亦殊磊,但文辞不如孟、庄、韩三子之跌宕。老夫以为文章要达到这种地步,乃是最高的境界,很不容易做到,但应成为我辈力求达到的目标。”
这一大段宏论,说得四子皆低头不言,心中自觉惭愧。隔了好久,黎庶昌想起那年吴敏树要跟曾国藩打官司的事,不知曾国藩心里对这事究竟怎样看,有没有芥蒂,平时没有机会问,今天可是个好机会。他笑着问:“关于桐城文派的事,吴南屏后来捐钱请大人给他除名了吗?”
“南屏那人你还不知道!”曾国藩爽快地笑起来,“他是打死都不认输的。后来的信中,他干脆将姚鼐比之于吕居仁。这是他的性格,我也不计较。南屏不愿在桐城诸君子灶下讨饭吃,也称得上我们湖南人中的豪杰。不过,以姚氏为吕居仁之比,也贬之太甚了。老夫粗解文章,实由姚先生启之。姚先生为知言君子,只是才力薄弱,不足以发之耳。他的《古文辞类纂》一书,虽阑入刘海峰之文,稍涉私好,而大体上是站得住的。其序跋类渊源于《易・系辞》,词赋类仿刘歆《七略》,则为不刊之典。老夫鉴于姚先生所编,不选六经、诸子、史传之文,虽另编《经史百家杂钞》,但平心而论,姚先生之《类纂》要比老夫的《杂钞》流传得久远。”
黎庶昌深以此言为持平之论,并对曾国藩的心胸气度看得更清楚了。他正要请曾国藩再谈谈对桐城三祖的看法,吴汝纶又发问了:“大人,听说您要写一篇文章,提出古文的八字诀和四象说,能让我们先知一二吗?”
“你们四人,最数挚甫不安本分,不知又从哪里刺探了老夫的机密。”就像老父亲亲昵地指责聪明灵泛的小儿子一样,其实心里很高兴,他乐于向弟子们透露所探得的古文之骊珠,“老夫思考得尚不成熟,就大致说说吧。八字诀,即以雄、直、怪、丽为古文阳刚美之特征,以茹、远、洁、适为古文阴柔美之特征。我还要仿照司空表圣的办法,每个字下再给它以八个字的详述。四象,即太阳为气势,气势中又分喷薄之势、跌宕之势;少阳为趣味,趣味中又有诙诡之趣、闲适之趣;太阴为识度,识度有闳阔之度、含蓄之度;少阴为情韵,情韵有沉雄之韵、凄恻之韵。若精力好,下个月老夫将这篇文章完工,那时再听听诸位的意见。”
张裕钊说:“大人对古文的这个发现,将可与沈休文的四声说相比!”
“你们看,对面有个家伙在偷听大人的天机!”吴汝纶神秘地指了指无梁殿外的小松树林。
“谁?好大的狗胆,我去看看。”薛福成立即起身,冲出殿外刚走几步,只见一只两尺多长的金毛松鼠,从松树枝上跳跃着逃走了。
“原来是它!”黎庶昌、张裕钊大笑起来。曾国藩一时兴起,笑道:“你们谁有本事逮住它,老夫放他一年假不作文章!”
张裕钊等人见曾国藩兴趣这样好,明知抓不到,都一齐向小松林冲去。
曾国藩背着双手,情趣极高地看着他们在松树林里奔跑,口里念道:“鹪鹩已翔乎九仞兮,罗者犹倚乎泽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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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谦卑的声音。曾国藩回头看时,远通法师已站在一旁,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那小僧人两眼怯生生地望着江宁城里的头号人物,双手托着一个黑漆发亮的木盘,木盘上摆着一支大号羊毫,一方刷丝歙砚,两卷水印硾笺。
“大人学问淹博,尤其联语精妙,久为贫僧钦敬,早就想求大人为寒寺题一联语,只是无缘。今日万幸,贫僧恭请大人赐宝。”远通说罢,双手在胸口合十,深深一鞠躬。
曾国藩笑着说:“今日受法师款待,不容我不写了。不过鄙人对佛法素无所知,题什么好呢?”
曾国藩在无梁殿里慢慢踱步。殿堂里异常安静,水汽冲着紫砂壶盖轻轻地上下跳动,他凝视着茶壶,瞬时间有了。遂提起笔,吩咐小和尚把硾笺展开。一会儿,水印纸上现出一个个劲崛的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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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笑,见笑。”曾国藩把笔放回木盘,谦逊地说。
“贫僧深谢了!”远通再次合十鞠躬。
“曾大人,总督衙门来了一位老爷,说是有急事要面禀。”灵谷寺的知客僧急急忙忙走过来,边施礼边说。
“什么事?叫他进来。”
来的是督署武巡捕。他走到曾国藩身边,悄悄地说:“李制军遣弟昭庆来江宁,要向大人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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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斋饭已备好,吃了再走吧!”远通慌忙挽留。
“打扰了,下次再来吃吧!”曾国藩边说边急步走出无梁殿。他知道,李鸿章一定是遇到了难以独自做主的大事难事。
原来,李鸿章督师以来,采取了诱敌于绝地然后合围的战略和离间之计,大大地挫伤了捻军的元气,把赖文光、任化邦的东捻军引诱到山东烟台一带。李鸿章认为东捻已到山重水复的地步,准备以胶莱河为防线,将他们困死在登莱半岛。李昭庆奉命来到江宁,一来请教此法是否可行,二来求援二十万饷银。
从灵谷寺到城里的一路上,曾国藩心里就一直在揣度着李昭庆要谈的事。前方战事时有反复,令曾国藩提心吊胆,只有李鸿章用河防之策将捻军最终平息下去,方可洗去他打捻无功的耻辱。如果李鸿章也失败了,后果则不堪设想。他的这种心情,就和当年在安庆挂念老九打金陵一样。听了李昭庆的禀报后,曾国藩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没有马上表示态度,而是离开座位走到挂图边,拧紧两道扫帚眉,眼睛死死地盯着山东省。
大约过两刻钟之后,曾国藩重新回到座位上,对李昭庆说:“幼泉,回去告诉你二哥,就说我完全赞同他的这个设想,只是要提醒他注意一点:丁宝桢是山东巡抚,他的职责只是守山东,灭不灭捻寇不是他的事,防守胶莱尽量用刘省三部,而不用鲁军,前年赖文光就是冲破豫军朱仙镇防线的,丁宝桢和李鹤年是一样的思想。因此,为防万一,还要在运河设第二道防线,以潘鼎新扼守,在江苏六塘河设第三道防线,就近调鲍超、陈国瑞部防守。你今天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就回去。告诉少荃,鳖虽进瓮中,但并未到手,还有可能逃出去,不可存丝毫虚骄。至于二十万饷银,我分文不少。”
事情正如曾国藩所估计。同治六年八月十九日,东捻军在赖文光、任化邦率领下,在海庙口以北十几里海滩地方突破鲁军防线,过潍河、潍县、昌乐,拟再渡运河,进入豫陕,与张宗禹的西捻会师。但在运河遇到了潘鼎新部的顽强阻挡,又加上大雨连绵,河水盛涨,东捻军心大乱,叛徒潘贵升乘机杀害了鲁王任化邦。赖文光率残部重上山东,结果一败于潍县,再败于寿光,两万将士战死,首王范汝增英勇牺牲。赖文光率六千人苦战逃出,准备下江苏,在六塘河又遇到鲍超的阻挡,后来虽从陈国瑞部的缺口突破六塘河,但终于大势已去,人少力弱。赖文光被抓就义,东捻军全军覆没。
捷报传到江宁,一洗曾国藩两年多来的屈辱。朝廷论功行赏,李鸿章授以协办大学士,刘铭传首倡河防之策,封一等男爵,并念记曾国藩的决策之功及转战一年多的辛劳,加恩加赏一云骑尉世职,接着又从体仁阁大学士调任武英殿大学士。不久,李鸿章、左宗棠、刘松山等会剿西捻成功,梁王张宗禹战死徒骇河边,闹了十多年的捻军起义被完全镇压下去了。曾国藩精神重又振作起来,正准备把整饬两江的事继续办下去时,官文却因阻击西捻失败之罪,被撤除了直隶总督之职,慈禧太后调曾国藩接任,并着晋京陛见,两江总督一职,则由浙江巡抚马新贻升任。
曾国藩这次欣然受命。其原因,不仅因捻乱平息,朝廷没有忘记他的功劳,更因他多年的明友暗敌官文彻底垮台了,他今后的仕途少了一块绊脚石,曾国荃、郭嵩焘、刘蓉、刘长佑等人东山复起也少了一重障碍。放眼今日之域中,又是湘淮军的天下!他能不兴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