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话,在此时来说,还是交浅言深,所以除了直陈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以外,对于家世不肯多谈。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份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像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晌,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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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听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内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实缺的也多的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先补用,这样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样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法,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治的干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分,抽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身份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也要买账。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是“底下人”的身份,却不是那干粗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些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见王有龄,谈科甲、谈功名、谈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得杨承福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5) 以后,不过十年的功夫,就当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6) 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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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杨承福兴高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
这话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龄也知道,军机大臣要讲资格,彭蕴章就算飞黄腾达,异乎常人,在军机上也是后进,怎么会“一把抓”呢?
“这我倒要请教了,”他说,“大军机不是有好几位吗?”
“不错,有好几位。不过前面的几位现在都不管事。资格最老的是赛尚阿赛大人,派到广西打‘长毛’,吃了败仗,革职了。还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隽藻祁大人,那是老资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郑亲王家的那个老六——御前大臣肃顺,专门与他作对,灰心得很,越发不愿管事。这一来,就轮着彭大人,以下也还有两三位,科名上说是老前辈,不过进军机在后,凡事总要退让一步,听彭大人做主。”
“怪不得!有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书,那是看得见的事了。”王有龄又问,“丁忧服满起复,仍旧是兵部侍郎?”
“调了。调户部,‘兼管钱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应,哪里轮得到。”
说来说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龄心里痒痒的,但越说越不宜开口动问。等饭罢订了后约,杨承福刚刚告辞,王有龄跟着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买一部书。这部书在通都大邑都有得卖,京城里琉璃厂荣宝斋刻印的《爵秩全览》。王有龄买了两本,一本是今年,咸丰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户部这一栏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汉缺的户部尚书和侍郎是孙瑞珍、王庆云、何桂清。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这个何桂清吗?”王有龄喃喃自问,“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没有听说过有‘根云’这个别号。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但也乱得厉害。他急需找个清静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细思往事。有了几分酒意,兼以骤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脑中乱得厉害,好久,才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个头绪。
这个头绪从他随父初到云南时开始。王有龄的父亲单名燮,字梅林,家贫力学,很受人尊敬,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悉索敝赋凑了一笔盘缠,到北京去会试,房官已经荐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贫士落第,境况凄凉,幸好原任福建巡抚颜检已调升直隶总督,他本来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这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养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会试,免了一番长途跋涉,不必再为筹措旅费仰屋兴嗟。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丧回籍。会试三年一科,连番耽误,已入中年,就算中了进士,榜下即用,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县,那何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专为年长家贫,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钦命王公大臣挑选,第一要仪表出众,第二要言语便给。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加以笔下来得,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发云南。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迁转各县,最后调署首县昆明。有一天从外面回衙,轿子抬入大门,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声音极其清朗,念得抑扬顿挫,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不由得大为欣赏。
回到上房,他便问听差:“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
“是‘门稿’老何的儿子。”
“噢,念得好啊!找来我看看。”
于是把老何的儿子去找了来,王燮看他才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气度安详,竟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再细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达的贵相,越发惊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的话,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问:“开笔做文章了没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没有人指点。”他说,“还摸不着门径。”
“拿你的窗课来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双手捧了上去。王燮打开一看,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还有诗词,肚子里颇有些货色,一笔字也写得不坏。
王燮是苦学出身,深知贫士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顿起怜才之念,于是吩咐:“这样吧,从明天起,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王有龄要解答的,就是这个疑问。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此刻无从访晤。转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处,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率直动问。如果是那个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瞒着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旧雨变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神智不清,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
这样一想,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他记得何桂清是个很自负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书时,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他喜欢发议论,看法与常人不同,有时很高超,有时也很荒谬,但不论如何,夜雨联床听他上下古今闲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龄的母亲在昆明病殁。他万里迢迢,扶柩归乡,从此再没有跟何桂清见过。而且也不曾听他父亲谈过,事实上他们父子从云南分手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两岁,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而且他也不是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应乡试。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郎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交何桂清,不过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听杨承福说他上人,少年早发,“有才气,人又漂亮”,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识的何桂清。
疑云越来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杨承福应约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锅,对坐小酌。
“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杨承福说,“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龄问到何桂清,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笼统称呼了,“何大人什么时候到?”
“总在明天午间。”
“一到就下船吗?”
“哪里,起码有三四天耽搁。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别的不说,通永道、仓场侍郎的两顿饯行酒,是不能不吃的,这就是两天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