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到碧浪春,有个后生领了我来的。”胡雪岩特意不提小和尚的名字。
“想来还不曾吃饭?就在这里将就一顿。阿七,你去看看,添几个中吃的菜!”
等阿七去照料开饭,胡雪岩和郁四便隔着烟灯,低声交谈,他直道来意,说要抽回禀帖,重新写过。
“怎么写法?”
“恒利的规模不大,我想分开来做,本地的收支归恒利,汇到省里的款子,另外委托别家。”
“你想托哪一家?”
“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了。”胡雪岩问,“郁四哥,你有没有熟的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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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郁四一面打烟,一面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久,他才问道,“你的意思要我替你找一家?”
“是啊!”
“假使换了别人,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哪一家靠得住。现在是你托我,话当另说,做钱庄你是本行,无须找我,找到我总有说法。自己人,你尽管实说,看我替你想得对不对?”
听这番话,郁四已经胸有成竹,为自己打算好了一个办法。这当然要开诚布公来谈,但以牵连着王有龄和杨用之,措词必须慎重,所以这样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郁四哥。我跟王大老爷有一段特别的交情,杨师爷也相处得不借,不过公事上要让他们交代得过去,决不能教帮忙的朋友受累,这是我在外面混,铁定不移的一个宗旨。郁四哥,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啰!胡雪岩说这段话的用意,一则是为王有龄和杨用之“撇清”,再则也是向眼前一见成为知交的朋友表明,他不会做出什么半吊子的事来。郁四懂得这意思,所以虽未开口,却是不断点头。
“钱庄代理公库的好处,无非拿公款来调度,不过这又不比大户的存款,摆着不动,尽可以放出去吃利息。公款只有短期调动,倘或一时无法运用,那就变成白当差了。”
“嗯,嗯!”郁四说道,“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请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想在这里买丝,如果行情俏,一转手有顶‘帽子’好抢。不过现在看起来不行了,而且既然跟你联手,我的做法要改一改,怎么改,要请教你。”
“老实说,我也有家钱庄,我是三股东之一,教我兄弟出面。本地府、县两库,我如果想代理,早就代理了,就怕外头说闲话。所以我这家钱庄,现在也不能跟你做联号,公款汇划我决不能沾手。我在想,你何不在湖州设阜康分号?”
这原是胡雪岩的希望,但此时脚跟未稳,还谈不到,因而踌躇着不知如何作答。
“你是怕人地生疏?”郁四转过脸来,看着他问。
由这个动作,见得他很认真。胡雪岩心想,钱庄设分号不是一件说开张就开张,像摆个菜摊那么容易的事,既然郁四也是内行,其间的难处,他当然想过,倒要先听听他的再说。
“地是生疏,人倒不然,别的不说,光说有你郁四哥,我还怕什么?现在我跟郁四哥还是同行,我要请教,阜康这个分号,应该如何开法?”
“你这个分号与众不同。只为两件事,第一件代理公库,第二件是为了买丝方便,所以样子虽要摆得够气派,人倒用得不必多,你自己有人最好,不然我替你找。这是第一件。”
“第二件呢?”
“第二件当然是本钱。”郁四说,“你这个分号本钱要大,一万、两万说要就要。但不做长期放款,总不能备足了头寸空等,所以我替你想,你索性不必再从杭州调头寸过来了,除掉府、县公款,另外要多少,由我那里拨。”
这是太好了!胡雪岩大喜:“承郁四哥帮忙,还有什么话说?我照同行的拆息照算。”
“不,你不能照同行拆息。”郁四说,“这一来你就没好处了。我们另外定一个算法。”
郁四所提的办法是有伸缩的,也就是提成的办法,如果阜康放款给客户,取息一分,郁四的钱庄就收半分,是八厘,便取四厘。总而言之,两家对分。换句话说,阜康转一转手,便可取得一半的利益。
世上真难得有这样的好事!但细想一想,阜康也不是不劳而获,要凭关系手腕,将郁四的款子用出去,否则他的钱再多,大钱不会生小钱,摆在那里也是“烂头寸”。
话虽如此,无论如何还算是胡雪岩占便宜,所以他连连道谢,但也放了两句话下来。
“自己人不必假客气,光棍眼里更是揉不得沙子,我老实跟郁四哥说,钱庄这一行,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敢说一句,别人的生意一定没有我做得活。既然郁四哥你挑我,我也一定会替郁四哥挣面子。”
“你这两句话倒实惠。”郁四慢吞吞答道,“我也跟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这班老弟兄,‘小角色’,做什么都行,就是做生意,没有像你老兄这样一等一的能干朋友,就有几个门槛外头的朋友,也算是好角色,比起你来,还差一截,再说,也没有跟你这样投缘。”
这完全是托以腹心的表示,胡雪岩倒不便再作泛泛的谦逊之词了,只答了两个字:“我懂!”
“你当然懂!我这双眼睛看人也是蛮‘毒’的。”
交情到此,己无须客套。这时水晶阿七已领着人来开饭,靠窗红木桌子上,摆满了一桌子的菜,宾主二人,相向而坐,水晶阿七打横相陪,胡雪岩戏称她为“四嫂”。
“胡老板吃啥酒?”阿七指着郁四说,“他是个没火气的人,六月里都吃‘虎骨木瓜烧’。”
“今天不吃这个了。”过足了瘾的郁四,从烟榻上一跃而起,伸腿踢脚,仿佛要下场子练武一般,然后把两手的骨节,捏得“咯啦、咯啦”地响,耸耸肩,扭扭腰,是非常舒服的样子。
“说嘛!”阿七催他,“吃啥酒?”
“把那瓶外国酒瓶子装的药酒拿来。”
“哪一瓶?”阿七略显迟疑,“顶好的那一瓶?”
“自然是顶好的那一瓶!”郁四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七这才明白,胡雪岩是郁四真正看重的一个好朋友,急忙赔笑:“胡老板,不是我小气,我不知道。”
“好了,好了!”郁四拦着她说,“越描越黑。快拿酒来!”
这瓶酒实在名贵。据郁四自己说,是照大内的秘方,配齐道地药材,用上等的汾酒泡制而成,光是向御医买这张方子,就花了一百两银子,一剂药配成功,也得花到二百多两。已经泡了三年,郁四还舍不得喝,“倒不是铜钿银子上的事,”他说,“有几样药材,有钱没处买。”
“原来说过,要到五十岁生日那天打开来。”阿七笑道,“今天叨胡老板的光,我也尝一尝这瓶宝贝酒,不晓得怎么好法。”
“怎么好法?你到了晚上就知道了!”
郁四说了这一句,与胡雪岩相顾而笑,讲到风情话,阿七即使视如常事,也不能表现得无动于衷,白了郁四一眼,嗔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说笑过一阵,肃客入厅,尝那瓶名贵的药酒,胡雪岩自然说好,郁四便要把方子抄给他。这样应酬过了,便须重新谈入正题,事情很多,一时有无从谈起之苦,所以胡雪岩举杯沉吟着。
郁四当他有何顾忌,便指着阿七说:“她没有别样好处,第一是口紧,听了什么话,从来不在外面说一句。第二是真心真肚肠,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叫做‘水晶’。”说完,斜睨着阿七笑了。
这一笑便大有狎昵之意,阿七似乎真的着恼了,“死鬼!”她低声骂道,“什么水晶不水晶,当着客人胡说八道!”
郁四有些轻骨头,阿七越骂他越笑,当然,她也是骂过算数,转脸向胡雪岩和颜悦色地说:“胡老板,你不要笑话我,老头子一天不惹我骂两声,不得过门。”
“原是要这样子才有趣。”胡雪岩笑着答道,“要是我做了郁四哥,也要你每天骂两句才舒服。”
阿七笑了,笑得极甜,加上她那水银流转似的秋波,春意盎然。胡雪岩心中一荡,但立刻就有警觉,江湖道上,最忌这一套,所以赶紧收敛心神,把视线移了开去。
“我们先谈钱庄。”郁四迎着他的眼光问道,“我那爿钱庄叫聚成,也在县前,离恒利不远。”
“郁四哥,”胡雪岩问道,“你看,我阜康分号就在聚成挂块牌子如何?”
“也未尝不可。不过不是好办法,第一,外面看起来,两家是一家;第二,你迟早要自立门户的,将来分了出去,跑惯的客户会觉得不便。”
这两层道理胡雪岩自然都知道,但他实在是缺少帮手,一个人办不了那么多事,打算着先“借地安营”,把阜康招牌挂了出来,看丝行生意是否顺手,再作道理。现在因为郁四不以为然,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也晓得,你一定是因为人手不够。这一点,我可以帮你的忙,不过只能派人替你跑跑腿,档手还是要你自己去寻。”
“这不一定。”胡雪岩把他用刘庆生的经过,说了一遍,“我喜欢用年纪轻,脑筋灵活的人,钱庄这一行不大懂,倒没有关系,我可以教他。”
“这样的人,一时倒还想不出。”郁四转脸问阿七,“你倒想想看!”
“有是有一个,说出来一定不中听,还是不说的好。”
“说说也不要紧。”
“年纪轻,脑筋灵活,有一个:小和尚。”
这话一出口,郁四未有表示,胡雪岩先就心中一动。双眼不自觉地一抬。郁四是何等角色,马上就发觉了,“怎么!”他问,“你晓得这个人?”
“刚才就是他陪我来的。”胡雪岩泰然自若地回答。
“咦!”阿七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进来呢?”
从这一问中,可知郁四不准小和尚到这里来,阿七并不知道,如果照实回答,西洋镜拆穿,说不定他们俩便有一场饥荒好打。就算郁四驾驭得住阿七,这样不准人上门,也不是什么漂亮的举动,所以胡雪岩决定替郁四隐瞒。
“我倒是邀他一起进来的。”胡雪岩说,“他在碧浪春有个朋友等着,特地抽工夫来领我的路,领到了还要赶回去陪朋友。”
这番谎编得点水不漏,连郁四都信以为真,看他脸色便知有如释重负之感,“小和尚的脑筋倒是好的,”他说,“不过——”
“什么不过!”阿七抢着说道,“把小和尚荐给胡老板,再好都没有。人家‘四叔,四叔’,叫得你好亲热,有机会来了,你不挑挑小角色?”
绷在场面上,阿七说的又是冠冕堂皇的话,郁四不便峻拒,只好转脸对胡雪岩说,“你先看看人再说。如果你合意就用,不然我另外替你找。”
其实胡雪岩对小和尚倒颇为欣赏,他虽不是做档手的材料,跑跑外场,一定是把好手。不过其中有那么一段暧昧的心病在内,他不能不慎重考虑,所以点点头答道:“好的!等我跟他谈一谈再说。”
“我也想寻你这面一个人谈一谈。”郁四突然问道,“老张这个人怎么样?”
“忠厚老成。”胡雪岩说,“做生意的本事恐怕有限。将来我们联手来做,郁四哥,你派个人来‘抓总’。”
“不好,不好!”郁四使劲摇着头,“已成之局不必动,将来还是老张‘抓总’,下面的‘做手’我来寻。我想跟老张谈一谈,就是想看他是哪一路人,好寻个脾气相配的人给他。现在你一说我晓得了,这件事等过了明天晚上再说。此刻我们先办你钱庄的事,禀帖我先压下来,随时可办,不必急,第一步你要寻人寻房子。回头我陪你到‘混堂’泡一泡,要找什么人方便得很。”
于是停杯吃饭,饭罢到一家名叫“沂园”的浴室去洗澡。郁四每日必到,有固定的座位,那一排座都给他留着招待朋友。一到坐定,跟在碧浪春一样,立刻有许多人上来招呼。这一回郁四又不同了,不管来人身份高低,一律替胡雪岩引见,应酬了好一会,才得静下来。
“小和尚这一刻在哪里?”他就这么随便看着人问,“有人晓得没有?”
“还会在哪里?自然是王家赌场。”有人回答。胡雪岩明白郁四的意思,是要找小和尚来谈,便拦阻他说:“郁四哥,慢一慢!”
“怎么样?”
胡雪岩想了一会问道:“不晓得他肯不肯跟我到杭州去?”
“咦!”郁四不解,“你怎么想的,要把他带到杭州去?”
“我在杭州,少这么一个可以替我在外面跑跑的人。”胡雪岩这样回答。
“他从没有出过湖州府一步,到省城里,两眼漆黑,有啥用处?”
胡雪岩没有防到,郁四会持反对的态度,而且说的话极在理,所以他一时无法回答,不由得愣了一愣。
这一愣便露了马脚,郁四的心思也很快,把从阿七提起小和尚以后,胡雪岩所说的话,合在一起想了一下,断定其中必有不尽不实之处,如果不想交这个朋友,可以置诸不问,现在彼此一见,要往深里结交,就不能听其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