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她说,“这时候哪里有工夫讲空话?”
“你当是空话?”做母亲的大为不悦。
“马上要自己做人家了,我教得你一样是一样,你还不肯学!”阿珠的娘埋怨女儿,“虽然上头没有婆婆,旁人要说闲话,一把锅铲刀上没有点功夫,你想想,男人怎么会在家里耽得住?”
话是不中听,但看娘忙成这个样子,阿珠不肯再跟她争辩,只是一向撒娇惯了的,不顶句嘴办不到,便笑着说道:“随你,随你!你老太太喜欢噜苏,尽管去噜苏好了!”
阿珠的娘,实在也没有工夫“噜苏”了,却又惦记着外面,“你去听听!”她说,“黄先生跟你爹讲些什么?”
这句话正中下怀,阿珠随即出了厨房,躲在窗下,用发簪在窗纸上戳出个小孔,悄悄向外窥探。
外面一主一宾,神态各别,老张正襟危坐,显得极为郑重,黄仪却是翘着“二郎腿”,很随便的样子,这时正是他在说话。
“换个庚帖,方便得很,回头叫你们大小姐去买全帖来,我马上就写,男女两家,归我一手包办。还有啥?”
“还有,‘送日子’归男家。”老张停了一下又说,“世龙预备啥时候办喜事,拜托你问他一声。”
“这何必还要我问?”黄仪笑道,“你们翁婿这么熟的人,用得着我这个现成的媒人传话?”
“这也是规矩。总要请大媒老爷。”
“老张!”黄仪突然打断他的话说,“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只有一项,我该替女家效劳的。‘纳征’怎么说?”
“六礼”二字,老张倒听见过,“纳征”他就不懂了。后面的阿珠也在纳闷,听语气是不知出了什么花样,所以越发侧耳细听。
“纳征就是聘礼。这个上头,你们自己不好开口,我倒可以替你去问。”
“原来是聘礼,这个已经有了。想来你还不晓得,应该请你过目。”
于是老张亲自入内,小心翼翼地捧了个朱漆描金的拜盒出来,打开一看,是这么四件首饰,黄仪大出意外。
“是胡先生代世龙送的。”
这句话使黄仪更感意外。他对胡雪岩的接触不算多,但却听见过许多说他慷慨的话,于今一看,果不其然。这位“东家”本性着实宽厚,就跟他一辈子亦何妨。
“好极,好极!”黄仪也替阿珠高兴,“将来新娘子珠围翠绕,打扮出来,格外出色。我看老张,现在凡事有胡先生替世龙做主,啥事情你不必问我,问他好了。”
这一句话,确是要言不烦,老张爽然若失,问了半天,原是白问,照现在这样子看,只怕陈世龙也做不得自己的主。说不定胡雪岩已有话交代,等下倒不妨问问他。
又闲谈了好一会,黄仪肚子饿得咕咕叫,正想开口先向主人家要些什么点心来吃,总算还好,陈世龙到了。
一路上他是想好了来的,虽说结成至亲,不过多了一重名分,在岳家他仍旧应该像从前一样,才显得亲切自然,而且也为自己减除了许多窘相。所以招呼过后,一直就往厨房里走去。
?
“你有几天耽搁?”她很快地说,声音也很轻。
不问来,先问走,便已见得她的不舍之意,就这样一句平淡的话,已使得陈世龙回肠荡气,真想终老家乡,一辈子厮守着阿珠。
然而他也马上自谴,觉得起这种念头就是没出息,因而放出那种无所谓的神态说:“要看胡先生的意思,他差遣我到哪里,就到哪里,信一来就走。”
阿珠不响,心里有许多话要说,而此时此地不是细诉衷曲的时候,便侧着身子努一努嘴,意思是让他到厨房里去跟她娘招呼。
陈世龙会意,微笑着点一点头,走过她身边时,在暗头里捏住了她的手,柔荑一握,入手心荡,倒又舍不得走了。
阿珠不赞成他这样的行为,只是不忍拒绝,倚恃母亲的宽容,就看见了也不会责备,便尽着由他握着。偏偏不识相的爱珍一头冲了出来,阿珠眼尖,夺手便走。陈世龙也有些吃惊,搭讪着说:“爱珍,我有两样东西从上海带来送你。一样是象牙篦箕,一样是一个五颜六色的木头镶嵌得很好看的盒子,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的!”爱珍很高兴地说,“谢谢姑少爷!”
“少爷”这个称呼在陈世龙已觉得很新鲜,何况是“姑少爷”?他自己把这三个字,默默念了两遍,忽然发觉,他和张家的身份,都在无形中提高了!这自是受了胡雪岩的惠,但自己和张家的身份,是不是真的提高了呢?这一点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这些念头如电闪一般在心头划过,一时也不暇去细思,因为人已到了厨房,先喊一声:“娘!”然后去到他丈母娘身边去看她做菜。
“厨房里脏!”阿珠的娘一面煎鱼,一面大声说道,“你外头坐。”
“不要紧!”陈世龙不肯走。
这时是一条尺把长的鲫鱼,刚刚下锅,油锅正“哗哗”地响,阿珠的娘全神贯注着,没有工夫跟他说话,等下了作料,放了清汤,盖上锅盖以后,才用围裙擦一擦手,笑嘻嘻地问:“东西都料理好了?”
“都料理好了,请出店一份份连夜去送,也挑他挣几个脚力钱。娘。”陈世龙又说,“我给你剪了两件衣服。天气快冷了,我又替你买了个白铜手炉。”
“我哪里有闲下来烘手炉的辰光?”做丈母娘的说,“下次不要买,啥也不要买,何必去花这些钱?再说,你现在也挣不到多少钱,一切总要俭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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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好话,陈世龙不大听得进去。不过他也了解,天下父母心都是如此。所以不答这句腔,把话题扯了开去。
就这样,他绕着丈母娘的身子转,谈到在上海、在松江的情形,絮絮不断地,真有那种依依膝下的意绪。阿珠的娘,一面忙着做菜,一面也兴味盎然地听他讲话,有些事已听阿珠讲过,但再听一遍,仍然觉得有趣。
等厨房里整备停当,入座时又有一番谦让,结果当然是黄仪上座。阿珠和她母亲,原可入席,而这天是例外,母女俩等前面吃完了,方始将残肴撤下来,叫爱珍一起坐下,将就着吃了一顿。
吃完收拾,洗碗熄火,请事皆毕,而前面却还谈得很热闹。老张回来多日,上海的情形他也很清楚,但一向不善词令也不喜说话,所以黄仪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跟陈世龙在一起就不同了,他说话本有条理,记性又好,形容十里夷场的风光,以及各式各样的人物,把个足不出里门的黄仪,听得神往不止。
这种不自觉流露的表情,不要说陈世龙,就连老张都看出来了,因此当谈话告一段落时,他向黄仪说道:“上海倒是不可不去,几时你也去走一趟?”
“那一定要的。”黄仪也是个不甘雌伏的人,此时听了陈世龙的话,对胡雪岩有了一种新的想法,觉得跟了这个人去闯市面,是件很够劲的事,不过这番意思却不知如何表达,只问了声:“胡先生啥时光到湖州来?”
“他一时怕没有到湖州来的工夫。”陈世龙说,“上海、杭州方面的事,怕生了四只手都忙不过来。”
“其实,我们在这里也是闲坐。”
陈世龙听出因头,当时不响。辞出张家时,表示要送黄仪回店,那一个谈兴未央,欣然表示欢迎。于是回到大经丝行,泡了壶茶,剔亮了灯,继续再谈。陈世龙依照胡雪岩的指示,以话套话,把黄仪所希望的“进账”,探听清楚,然后说道:“胡先生很佩服你的文墨,他现在就少一个能够替他代代笔的人。胡先生经手的事,官私两面都很多,有些事情是不便叫第三者晓得的,只有心腹知己才可以代劳。这一个人很难找。”
“怎么样?”黄仪很注意地问,“胡先生是不是想叫我去?”
“他没有跟我说。”陈世龙本来想说: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写信给胡先生。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即表示自己在胡雪岩面前的关系比他深,怕黄仪多心,因而改口说道:“如果胡先生有这个意思,当然直接会跟你商量的。”
“嗯,嗯!”黄仪忽然想到,大经丝行的事也不坏,不必亟亟乎改弦易辙,便即答道,“一动不如一静,看看再说。”
陈世龙一听话风不对,知道是因为自己话太多了的缘故,心里深为懊悔。同时再也不肯多说,告辞回到自己住处。多日不曾归家,灰尘积得甚厚,又忙了大半夜,草草睡下,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头一着枕,便已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