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恼人情债 · 3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0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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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像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天,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像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到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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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的说:“不像写信,倒像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像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钮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奸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像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像不像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像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像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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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再看她夹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

“你是说我不识相?”

“有一点。”陈世龙说,“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小和尚,你气量真小!”阿七的声调幽幽地,“你就让我把这碗粥吃完了,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这话说得很够分量,陈世龙大为懊悔,堂堂男子汉,在江湖上辈分虽低,倒也从来没有哪个敢当面藐视过,不过今天,“吃瘪”在她这两句话上!

于是他要“找场”了!“什么气量大,气量小?谈不到!”他说,“我是为你好,不是啥‘赶你走’!随你喜欢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少陪了。”

说着脱下长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换拖鞋。哪知早晨刚刚穿过的拖鞋,此时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摆到哪里去了,懒得跟她搭话,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这里。”阿七从床头方凳下拖出一双拖鞋来,回身又把他的长衫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去收拾桌子。

陈世龙看在眼里不响,但身子却睡不宁贴,倒像背上长了根刺在那里似的。他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离去,从此不来。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毕,坐下来说,“我有句话要问你。”

不理不好意思,陈世龙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说好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入味的鸭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这么一句话!陈世龙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苦苦烧好,还要哀求别人来享用,仿佛吃她一碗鸭粥,就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似的。这叫人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来峻拒,只好这样推托:“已经都收拾好了,何必再费事——”

一句话没有完,阿七已站起身来,连连说道:“不费事,不费事!”说着,就走了出去。

陈世龙无法阻拦。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恼,是恨自己无用,连个阿七都对付不了!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一面从床上仰身坐了起来,一面心中自语:何必像见了一条毒蛇似的怕她?越是这样躲她,她越要缠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来,他也不说一声“谢谢”,拾起筷子就吃,也像她一样,把酱萝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一碗,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吧?”阿七得意地问。

“不见得怎么样。”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烧的粥是不好,不过你的胃口还不错。”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过不吃你不开心。”陈世龙学着她的语气说。

阿七不做声,静静地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滋味。

“现在该轮到我问句话了。”陈世龙放下空碗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啥!说实话,我回去也没有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着。跟你谈谈,心里好过些,谈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觉,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陈世龙对她的观感,跟刚进门时,已有不同,于是点点头答应:“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