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仅仅是还人情债,这笔礼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几十两银子,买四色礼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谈结纳,则必须使潘叔雅对这笔礼重视,甚至见情,他家大富,再贵重的礼物,也未见得放在心上。或者是杭州的土产,物稀为贵,倒也留下一个印象,无奈人在苏州,无法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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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等于又替周一鸣出了个难题,“送礼总要送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他说,“潘家有钱,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个面子?”
“这话说得妙!”胡雪岩抚掌称赏,“我们就动脑筋,寻个面子来送他。”
这两句话对周一鸣是极大的鼓励,凝神眨眼,动足脑筋,果有所得,“我倒有个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说,“何学台跟你老的交情够了,托他出面,送潘家一个面子。”
“这个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点头,“不过,我倒想不出,这个面子怎么送法?”
“可以这样子办,你老写封信给何学台,事情要不要说清楚,请你老自己斟酌,如果不愿意细说,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说,这趟很承潘某人帮忙,请何学台代为去拜访潘某人道谢。”周一鸣说,“二品大员,全副导子去拜访他,不是蛮有面子的事?”
“好极,好极。这个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晓得高明在哪里?”
这是什么怪话?周一鸣大为困惑,自然也无法赞一词,只望着胡雪岩翻眼。
胡雪岩也不作解释,还没有到可以说破的时候,他已经决定照官场中通行的风气,买妾以赠,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侧室。这一来,阿巧姐在潘家作客,何桂清亦应见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谢,实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谢。周一鸣的主意,隐含着这一重意义,便显得格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干,可惜不能来帮我。”
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爷。”
“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地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
于是胡雪岩去逛了玄妙观,吃茶“听大书”,等书场散了出来,安步当车到元大昌,挑了一副好座头,一个人先自斟自饮,等候周一鸣。
吃完一斤花雕,周一鸣来了,脸上是诡秘的笑容。胡雪岩笑道:“看样子,永兴盛要伤伤脑筋了。”
“说巧真巧!”周一鸣很起劲地说,“恰好我有个熟人在永兴盛当‘出店’,邀出来吃了碗茶,全本《西厢记》都在我肚里了。”
“好极,好极!先吃酒。”胡雪岩亲手替他斟了碗热酒,“边吃边谈。”
“永兴盛这爿店,该当整它一整,来路就不正——”
周一鸣从这家钱庄的来路谈起。老板本来姓陈,节俭起家,苦了半辈子才创下这点基业,不想老板做不到一年,一场伤寒,一命呜呼,死的那年,四十刚刚出头,留下一妻一子。孤儿寡妇,容易受人欺侮,其中有个伙计也姓陈,心计极深,对老板娘嘘寒送暖,无微不至,结果人财两得,名为永兴盛的档手,其实就是老板。
“真叫是一报还一报!”周一鸣大大喝口酒说,“现在这个陈老板,有个女儿,让店里一个伙计勾搭上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招赘到家。这伙计外号‘冲天炮’,就是得罪了你老的那个家伙。”
“怪不得这么神气!原来是‘钦赐黄马褂’的身份。”胡雪岩问道,“这个陈老板图谋人家孤儿寡妇,他女婿又是这样子张牙舞爪,他店里的朋友一定不服,这爿店怎么开得好?”
“一点不错!”周一鸣放下酒杯,击着桌面说,“真正什么毛病都逃不过你老的眼睛,不是这样子,我那个朋友,怎么会‘张松献地图’来泄他的底?”
照周一鸣所知的底细,永兴盛已经岌岌可危,毛病出在姓陈的过于贪心,贪图重利,放了几笔账出去,收不回来,所以周转有些不灵,本来就只有十万银子的本钱,票子倒开出去有二十几万。永兴盛的伙计因为替死掉的陈老板不平,所以都巴不得活着的这个陈老板垮了下来。
胡雪岩是此道中人,听了周一鸣的话,略一盘算,就知道要搞垮永兴盛并不难,如果有五万银票去兑现,就能要它的好看,有十万银票,则非关门不可。看姓陈的为人,在同行当中所得的支持,一定有限。而且同行纵讲义气,到底“救急容易,救穷难”,永兴盛的情形,不是一时周转不灵,垫了钱下去,收不回来,没有人肯做这样的傻事。
转念一想,自己搞垮了永兴盛,有何好处?没有好处,只有坏处,风声传出去,说杭州阜康的胡雪岩,手段太辣,苏州同业动了公愤,合力对付,阜康在苏州这个码头就算卖断了。
“算了!”胡雪岩笑笑说道,“我不喜欢打落水狗,放他一马!”
“胡大老爷,”周一鸣反倒不服气,“总要给他个教训,而且阜康也来创创牌子。”
胡雪岩想了想说:“这倒可以!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件事就不谈了。胡雪岩放宽了心思喝酒,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不觉过量,喝到酩酊大醉,连怎么回金阊栈的都记不清楚了。
到得第二天醒过来,只觉得浑身发软,因而便懒得出门,在客栈里静坐休息,一个人喝着酽茶,回想前一天的一切,觉得周一鸣有句话,倒颇有意味,跟永兴盛斗闲气是犯不着,但阜康的招牌,要到苏州来打响了它,却是很高明的看法。因为苏州已是两江的第一重镇,军需公款,各省协饷,进出甚巨,如果阜康要想像汉口日升昌那样,遍设分号,大展身手,苏州是个一定要打的码头。
打码头不外乎两种手段,一是名符其实的“打”,以力服人,那是流氓“立万儿”的法子,胡雪岩也可以办得到,逼垮永兴盛,叫大家知道他的厉害。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的铁定不变的宗旨,是杭州的一句俗语:“花花轿儿人抬人”,这个宗旨,为他造成了今天的地位,以后自然还是奉行不渝。这样,便只有“以德服人”来打码头,想起“冲天炮”的脸嘴,实在可恨,但做生意绝对不可以斗气,他心平气和地考虑下来,觉得永兴盛大可用来作为踏上苏州这个码头的跳板,现在要想的是,这条跳板如何搭法?
看样子那个陈老板不是好相与的人。像这样的人,胡雪岩也看得多,江湖上叫做半吊子,上海人称为“蜡烛”,“不点不亮”,要收服他,必得先辣后甜,叫他苦头吃过尝甜头,那就服服帖帖了。
照此想法,胡雪岩很快拟定了一个计划。浙江跟江苏的公款往来,他可以想法子影响的,第一是海运局方面分摊的公费,第二是湖州联防的军需款项,以及直接由湖州解缴江苏的协饷,这两部分汇到江苏的款子,都搜罗永兴盛的票子,直接解交江苏藩司和粮台,公款当然提现,这一下等于借刀杀人,立刻就要叫永兴盛好看。
到了不可开交的时候,便要由阜康出面来“挺”了。那时永兴盛便成为俎上之肉,怎么宰割都可以,或者维持它,或者接收了过来。当然,这要担风险,永兴盛是个烂摊子,维持它是从井救人,接收下来可能成为不了之局。整个计划,这一点是成败的关键所在。胡雪岩颇费思考,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做法最稳妥,就是临时见机行事,能管则管,不能管反正有江苏官方出面去提款,自己这方面并无干系。
然而这样做法,稳当是稳当,可能劳而无功,也可能损人不利己,徒然搞垮永兴盛。转念到此,觉得现在还不到决定的时候,这事如果真的要做,还得进一步去摸一摸永兴盛的底,到底盈亏如何,陈老板另外有多少产业,万一倒闭下来,“讲倒账”有个几成数?这些情形都了解了,才能有所决定。因此,等周一鸣一到,他就这样问:“你那个在永兴盛的朋友,对他们店里的底细,究竟知道多少?”
“那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要打听也容易,永兴盛的伙计大都跟陈老板和那个‘冲天炮’不和,只要知道底细,一定肯说。”
“好的,你托你那朋友去打听。”胡雪岩说,“事情要做得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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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忙,不忙!”胡雪岩说,“你打听好了,写信给我就是。”
“是!”周一鸣停了一下又说,“我把胡大老爷的事办好了,就动身到扬州,先看看情形,倘或没啥意思,我到上海来投奔你老。”
“我也希望你到我这里来。果真扬州没意思,我欢迎你。不过,不必勉强。”胡雪岩仍旧回到永兴盛的话头上,“你那个朋友叫啥?”
“他姓郑,叫郑品三。”
“为人如何?”
“蛮老实,也蛮能干的。”
“这倒难得!老实的往往无用,能干的又以滑头居多。”胡雪岩心念一动,“既然是这样一个人,你能不能带他来见一见?”
“当然!当然!他也晓得你老的。”
“他怎么会晓得?”
“是我跟他说的。不过他也听说过,杭州阜康的东家姓胡。”周一鸣问道,“胡大老爷看什么时候方便?我带他来。”
“你明天就要动身,你今天晚上带他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