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得近,不必忙走!就在这里陪七姑奶奶谈谈闲天解解闷。”胡雪岩向刘不才说。
虽然七姑奶奶性情脱略,但道理上没有孤身会男客的道理,所以刘不才颇现踌躇,而古应春却懂得胡雪岩的用意,是怕刘不才跟到大兴客栈去,有些话就不便谈了。因而附和着说:“刘三爷,你就再坐一会好了。”
既然古应春也这么说,刘不才勉强答应了下来。古应春陪着胡雪岩和芙蓉下楼,戴着顶西洋鸭舌帽的小马夫金福,已经将马车套好,他将马鞭子递了过去,命金福赶车,自己跨辕,以便于跟胡雪岩谈话。
“先到丝栈转一转,看看可有什么信?”
先到裕记丝栈,管事的人不在,古应春留下了话,说是胡大老爷已从苏州回到上海,如有他的信,直接送到大兴客栈,然后上车又走。
到了客栈,芙蓉便是女主人,张罗茶烟,忙过一阵,才去检点胡雪岩从苏州带回来的行李。胡雪岩便向古应春问起那笔丝生意。
刚谈不到两三句,只听芙蓉在喊:“咦!这是哪里来的?”
转脸一看,她托着一方白软缎绣花的小包袱走了过来,包袱上是一绺头发,两片剪下来的指甲。
“头发上还有生发油的香味,”芙蓉拈起那一绺细软而黑的头发,闻了一下说,“铰下来还不久。”
胡雪岩很沉着地问:“你是在哪里寻出来的?”
“你的那个皮包里。”
不用说,这是阿巧姐替他收拾行李时,有意留置的“私情表记”,胡雪岩觉得隐瞒、分辩都不必要,神色从容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回头细细告诉你。”
芙蓉看了这两样东西,心里自然不舒服,不过她也当得起温柔贤惠四个字,察言观色,见胡雪岩是这样地不在乎,也就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仍旧收好原物,继续整理其他的行李。
“洋人最近的态度,改变过了。”古应春也继续谈未完的生意,“听说,英国人和美国人都到江宁城里去看过,认为洪秀全那班人搞的花样,不成名堂,所以有意跟我们的官场,好好坐下来谈。苦的是‘上门不见土地’。”
“这叫什么话?”
“找不着交涉的对手。”古应春说,“历来的规矩,朝廷不跟洋人直接打交道,凡有洋务,都归两广总督兼办,所以英国、美国公使要见两江总督,督署都推到广州,拒而不见。其实,人家倒是一番好意。”
“何以见得?”
“这是有布告的。英、美、法三国领事,会衔布告,通知他们的侨民,不准接济小刀会刘丽川。”古应春又说,“我还有个很靠得住的消息,美国公使麦莲,从香港到了上海,去拜访江苏藩司吉尔杭阿,当面声明,并无助贼之心。只是想整顿商务、税务,要见两江怡大人。此外又听说英、美、法三国公使,会衔送了一个照会,为了上海新设的内地海关,提出抗议。”
“这是什么意思?”
“多设一道海关,多收一次税,洋商自然不愿。”
胡雪岩很用心地考虑了一会,认为整个形势,都说明了洋人的企图,无非想在中国做生意,而中国从朝廷到地方,有兴趣的只是稳定局势,其实两件事是可以合起来办的,要做生意,自然要求得市面平静,要求市面平静,当然先要在战事上取胜,英、美、法三国公使,禁止他们的侨民接济刘丽川,正就是这个意思。当今最好的办法,是开诚布公,跟洋人谈合作的条件。
当他陈述了自己的意见,古应春叹口气说:“小爷叔,要是你做了两江总督就好了,无奈官场见不到此,再说一句,就是你做了两江总督也不行,朝廷不许你这样做也是枉然,我们只谈我们自己的生意。”他提醒他说,“新丝快要上市了。”
新丝虽快上市,不准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则现有的存货,依然奇货可居。疑问是这样的情势,究竟可以维持多久?一旦禁令解除,丝价下跌是一可虑;陈丝品质不及新丝,洋人要买一定买新丝,陈丝的身价更见下跌,说不定卖不出去是二可虑。胡雪岩意会到此,矍然而惊,当即问道:“老古,照你看,我们的货色是卖,还是不卖?”
古应春不作声。这个决定原是很容易下的,但出入太大,自己一定要表现出很郑重的态度,才能说动胡雪岩,所以他的沉默,等于盘马弯弓,实际上是要引起胡雪岩的注意和重视。
“你说一句啊!”胡雪岩催促着。
“这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尽的,贵乎盘算整个局势,看出必不可易的大方向,照这个方向去做,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点头,“不错。”他说,“所谓眼光,就是要用在这上头。照我的看法洪杨一定失败,跟洋人一定要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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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也是这样的看法。既然看出这个大方向,我们的生意应该怎么做,自然就很明白了。”
“迟早要合作的,不如放点交情给洋人,将来留个见面的余地。”胡雪岩很明确地说,“老古,丝我决定卖了!你跟洋人去谈。价钱上当然多一个好一个。”
古应春只点头,不说话。显然的,怎样去谈,亦须有个盘算。
古应春想了想说:“这样做法,不必瞒来瞒去,事情倒比较容易办。不过‘操纵’二字就谈不到了。”
这句话使得胡雪岩动容了,他隐隐然觉得做生意这方面,在古应春面前像是差了一着,然而那股好胜之心,很快地被压了下去。做生意不是斗意气!他这样在想,见机最要紧。
“‘操纵’行情,我何尝不想?不过当初我计算的时候,没有想到最要紧的一件事,这件事,洋人占便宜,我们吃亏。所以要想操纵很难,除非实力厚得不得了。”
“哪一件事?”古应春问,“洋人占便宜的是,开了兵船来做生意——”
“着啊!”胡雪岩猛然一拍手掌,“我说的就是这件事,洋人做生意,官商一体,他们的官是保护商人的,有困难,官出来挡,有麻烦,官出来料理。他们的商人见了官,有什么话也可以实说。我们的情形就不同了,官不恤商艰,商人也从来不敢期望官会替我们出面去论斤争两。这样子的话,我们跟洋人做生意,就没有把握了,你看这条路子走得通,忽然官场中另出一个花样,变成前功尽弃。譬如说,内地设海关,其权操之在我,有海关则不便洋商而便华商,我们就好想出一个办法来,专找他们这种‘不便’的便宜,现在外国领事提出抗议,如果撤消了这个海关,我们的打算,岂不是完全落空?”
胡雪岩知道他在动脑筋,这笔生意,脑筋不灵活是无法去做的,跟洋人打交道已经不容易,还有一批丝商散户要控制。主意是胡雪岩所出,集结散户,合力对付洋人,并且实力最强的庞二这个集团,亦已由于胡雪岩的交情和手腕,联成了一条线。而指挥这条线的责任,却落在古应春的身上。以前为了说服大家一致行动,言语十分动听,说是只要团结一致,迫得洋人就范,必可大获其利,如今这句话必得兑现,倘或丝价不如预期之高,一定要受大家的责难。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垫借了款子的,丝价不好,垫出去的钱不能十足收回,就非吃赔账不可。
这样考虑了好一会,盘算了坏的这方面,又盘算了好的这方面,大致决定了一个做法,“小爷叔,”他说,“我想先跟洋人去谈,开诚布公说明白,大家一起来维持市面,请他们开个底价给我。这个底价在我们同行方面,不宜实说,留下一个虚数,好作讨价还价的余地。你看我这样子做,是不是妥当?”
“洋人这方面的情形,我没有你熟。”胡雪岩说,“不过我们自己这方面的同行,我觉得亦用得着‘开诚布公’这四个字。”
“你是说,洋人开价多少,我们就实说多少?”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趟生意,我们赚多赚少在其次,一定要让同行晓得,我们的做法是为大家好,绝不是我们想利用小同行发财。”
“小爷叔是眼光看得远的做法,我也同意。不过,”古应春说,“当初为了笼络散户,垫出去的款子,成数很高,如今卖掉了丝,全数扣回,所剩无几,只怕他们有得罗嗦。”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在路上已经算过了,有庞家的款子,还有苏州潘家他们的款子,再把这票丝卖掉,手上的头寸极宽裕,他们要借,就让他们借。”
“慢慢!”古应春挥着手说,“是借,是押,还是放定金?”
这句话提醒得恰是时候,借是信用借款,押是货色抵押,放定金就得“买青”——买那些散户本年的新丝。同样一笔钱,放出去的性质不一样。胡雪岩想了想说:“要看你跟洋人谈下来的情形再说,如果洋人觉得我们的做法还不错,愿意合作,那就订个合约,我们今年再卖一批给他们。那一来,就要向散户放定金买丝了。否则,我们改做别项生意,我的意思,阜康的分号,一定要在上海开起来。”
“那是并行不悖的事,自己有了钱庄,对做丝只有方便。”
“这样子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你拿出本事去做,你觉得可以做主的,尽由自己做主。”
将胡雪岩的话从头细想了一遍,古应春发觉自己所顾虑的难题,突然之间,完全消失了。明天找洋人开诚布公去谈,商量好了一个彼此不吃亏的价钱,然后把一条线上的同行、散户都请了来,问大家愿不愿意卖?愿意卖的最好,不愿意卖的,各自处置,反正放款都用栈单抵押,不至于吃倒账。生意并不难做。
这样想了下来,神色就显得轻松了,“小爷叔,”他笑道,“跟你做事,真正爽快不过。”
“你也是爽快人,不必我细说。总而言之,我看人总是往好处去看,我不大相信世界上有坏人。没有本事才做坏事,有本事一定会做好事。既然做坏事的人没有本事,也就不必去怕他们了。”
古应春对他的这套话,在理路上一时还辨不清是对还是错,好在这是闲话,也就不必去理他。起身告辞,要一个人去好好筹划,明天如何跟洋人开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