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招安之计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00:1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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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说:“没有你的事,你跟老裘坐守苏州。”

“就没有我的事,我也不放心你去啊!”

“这话不错。”裘丰言接口,“是我的事,我没有袖手闲坐的道理。”

“算了,算了!”胡雪岩急忙拦在前头,“我没工夫跟你们争论,现在办事要紧,你们要听我的,不要乱了阵脚。”

这是所谓徒乱人意,裘丰言和刘不才不敢再开口。于是胡雪岩又估计情势,分析出三种情况,三种难处。

三种情形是:第一,俞武成跟洪杨合作,调兵遣将,已经布置就绪,而且身不由己,无形中受了挟制;其次,虽已布置就绪,但收发由心,仍可化干戈为玉帛,只是一笔遣散的费用,相当可观;最后一种情况,也正就是大家所希望的,俞武成可以说不干就不干,至多将已收的酬金退还给对方而已。

“凡事总要作最坏的打算。算它是第一种情形,我倒也有个算盘。”

裘丰言略一踌躇,“老胡,你先说,是哪三种难处?”

“第一是俞家的交情。俞三婆婆实在厉害,如今这件‘湿布衫’好像糊里糊涂套到我身上了,投鼠忌器,处处要顾着俞武成,这是最大的难处。”

“是的。”裘丰言深深点头,“又不光是俞家的交情,牵涉到松江漕帮,无论如何这份交情要保全。”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初步有这么个打算,倘或是第一种情形,至少要想法让俞武成退出局外,哪面也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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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如果赖汉英一定要蛮干,就是我们自己来对付?”

“对!我们要替俞武成找个理由,让那方面非许他抽身不可。”

“这容易想。难的是我们自己如何对付?”裘丰言说,“照我看到那时候,非请兵护运不可。”

“难就难在这里,目前请兵不容易,就请到了,绿营的那班大爷,也难伺候,开拔要钱,安营要钱,出队要钱,阵亡抚恤,得胜犒赏更要钱——”

“算了,算了!”裘丰言连连摇手,“此路不通!不必谈了。”

“那么谈第三种难处。譬如能够和平了结,他们的人或者撤回,或者遣散,我们当然要筹笔钱送过去。钱在其次,万一有人告我们一状,说我们‘通匪’,这个罪名,不是好开玩笑的!”

裘丰言瞿然而惊,“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他是那种做了噩梦而惊醒的欣慰,“亏得你想得深!”

在旁边半天不曾开口的刘不才,听得满腹忧烦,忍不住插了句口:“只听你们说难!莫非真的一筹莫展?”

“你倒说,有什么好办法?事情是真难!”裘丰言看着胡雪岩,“老胡,我看只有照我的办法,一了百了。”

他故意不说,留下时间好让人去猜。可是连胡雪岩那样的脑筋,亦不得不知难而退:“老裘,你说吧!看看你在死棋肚里出了什么仙着?”

“这,这叫什么话。”刘不才是跟他开惯玩笑的,便尖刻地讥嘲,“天气还没有热,你的主意倒有点馊了!”

“三爷,话不是这么说!出的主意能够出其不意,就是高着。真的如此,叫他们自费心思一场空,倒也不错。不过,为了明哲保身,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妨这么办。现在,我们是在打天下,就绝不能这么退缩。面子要紧!”

这个面子关乎胡雪岩的信誉,裘丰言的前程,还有王有龄的声望。非绷了起来不可。说来说去还是得照胡雪岩的办法,初步找个理由让俞武成脱身事外,第二步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个理由太容易找了!”裘丰言说,“俞武成是孝子,江湖上尽人皆知。如今老太太说不行,就叫不行!俞武成母命难违,不是很好的理由吗?”

胡雪岩还未及答言,只见又是四名马弁出现,随后便见俞少武陪着一个人进来,这个人的形象生得极其奇特,一张圆脸上眉眼鼻子凑得极近,年纪有六十了,一张瘪嘴缩了上去,越显得五官不分,令人忍不住好笑。

“老世叔,我替你引见一个人,是我大师兄杨凤毛。”

看杨凤毛年纪一大把,胡雪岩总当他是俞少武的父执辈,如今听说是“大师兄”,知是俞武成的“开山门”的徒弟,大概代师掌帮,是极有分量的人物,所以赶紧走上去拉着他的手说:“幸会,幸会!”

哪知杨凤毛年纪虽大,腰脚极其轻健,一面口中连称“不敢”,一面已跪了下去磕头。胡雪岩谦谢不遑,而杨凤毛“再接再厉”,对裘丰言和刘不才都行了大礼。

“这是怎么说?”胡雪岩很不安地,“这样子客气,叫我们倒难说话了。”

“是我们三婆婆交代的,见了胡老爷跟胡老爷的令友,就跟见了师父一样。”杨凤毛垂手说道,“胡老爷,三婆婆派我跟了你老到松江去。”接着张目四顾,显得很踟蹰似的。

胡雪岩懂得他的意思,江湖上最重秘密,有些话是连家人父子都不能相告的。虽然裘、刘在座共闻,绝不会泄漏,不过“麻布筋多,光棍心多”,杨凤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太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像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像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看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误上贼船。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扬州派来的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看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须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须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徒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