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胡雪岩心想,形势像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
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更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豪,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酩酊大醉。等酒醒过来,急切间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一时看不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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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服侍客人是我们应该的,何况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样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得不克自持似的。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做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
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一沉,就像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
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着帐子,又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手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地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好!”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着事,倒也难得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