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得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像埋怨,又像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衾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不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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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地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乱起,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绝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去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像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地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抬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绝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天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干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