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一天的工夫安排妥帖,第三天一早都上了船,略略安顿,鸣锣启碇。张医生捧着个蓝布包到了胡雪岩舱里。
“胡大人,”他说,“红包太丰厚了,受之有愧。有两样药,请胡大人留着用。”
“多谢!多谢!真正不敢当。”
胡雪岩只当是普通药材,等他打开来一看,是两个锦盒,才知道是珍贵补药。长盒子里是全须全尾的一支参,红绿丝线扎住,上贴金纸红签,上写八字:“极品吉林老山人参”。
“这支参是贡品,张尚书府上流出来的,真正大内的货色。”张医生一面说,一面打开方盒子。
方盒子里是鹿茸。一寸多长一段,共是两段,上面长着细细的白毛,看不出是好是坏。
“鹿茸就是鹿角,是大家都晓得的,不过鹿角并不就是鹿茸。老角无用,里面都是筋络,要刚长出来的新角,长满了精血,像这样子的才合格。”张医生又说,“取鹿茸也有诀窍,手段不高,一刀会拿鹿头砍掉。”
张医生是亲眼见过的——春夏之交,万物茂盛,驱鹿于空围场中,不断追赶,鹿胆最小,自是尽力奔避,因而血气上腾,贯注于新生的鹿角中。然后开放栅门,正好容一头鹿逃避,栅门外是曲栏,一端有人手持利斧,聚精会神地在等待,等这头鹿将出曲栏时,看准了一斧下去,正好砍断了新生的那一段鹿角。要这样采取的鹿茸,才是上品。
胡雪岩对这段叙述深感兴趣,“虽说‘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货色好坏,日子一久,总会有人知道的,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出去了。张先生,”他说,“听说你也有家药店,想来规模很大。”
“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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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
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条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
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阖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
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却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了。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
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
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趟,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
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岩用棉被包裹,像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
“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
“这才像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趁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