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少也是实情,见了左宗棠该如何说法,他曾一再打过腹稿。但如说是有意说好听的假话,他却不能承认,所以这样答道:“哪里敢说读过书?光墉只不过还知道敬重读书人而已!”
“这也难得了。”左宗棠说,“人家告你的那些话,我要查一查。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子,自然另当别论。”
“不然。领了公款,自然公事上要有交代。公款虽不是从大人手上领的,可是大人现任本省长官,光墉的公事,就只有向大人交代。”
“喔,你来交代公事。是那笔公款吗?”左宗棠问,“当时领了多少?”
“领了两万两银子。如今面缴大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个红封袋来,当面奉上。
左宗棠不肯接红封袋,“这是公款,不便私相授受。”他说,“请你跟粮台打交道。”
当时便唤了粮台上管出纳的委员前来,收取了胡雪岩的银票,开收据,盖上大印,看来是了却了一件公事,却不道胡雪岩还有话说。
“大人,我还要交代。当初奉令采办的是米,不能拿米办到,就不能算交差。”
“这——”左宗棠相当困扰,对他的话,颇有不知所云之感,因而也就无法作何表示。
“说实话,这一批米不能办到,我就是对不起王中丞的在天之灵。现在,总算可以真正有交代了!”胡雪岩平静地说,“我有一万石米,就在杭州城外江面上,请大人派员验收。”
此言一出,左宗棠越发困惑,“你说的什么?”他问,“有一万石米在?”
“是!”
. ?
“是!”胡雪岩答说,“已有几百石,先拨了给蒋方伯,充作军粮了。”
左宗棠听得这话便向左右问道:“护送胡大人来的是谁?”
“是何都司。”
于是找了何都司来,左宗棠第一句话便是:“你知道不知道,有几百石军粮从钱塘江上运到城里?”
“回大帅的话,有的。”何都司手一指,“是胡大人从上海运来的。”
“好!你先下去吧。”左宗棠向听差吩咐,“请胡大人升炕!”
礼数顿时不同了!由不令落座到升炕,片刻之间,荣枯大不相同,胡雪岩既感慨,又得意,当然对应付左宗棠也更有把握了。
等听差将盖碗茶移到炕几上,胡雪岩道谢坐下,左宗棠徐徐说道:“有这一万石米,不但杭州的百姓得救,肃清浙江全境,我也有把握了。老兄此举,出人意表,功德无量。感激的,不止我左某一个人。”
“大人言重了。”
“这是实话。不过我也要说实话。”左宗棠说,“一万石米,时价要值五六万银子,粮台上一时还付不起那么多。因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犒赏弟兄是现银子。我想,你先把你缴来的那笔款子领了回去,余数我们倒商量一下,怎么样个付法。”
“大人不必操心了。这一万石米,完全由光墉报效。”
“报效?”左宗棠怕自己是听错了。
“是!光墉报效。”
“这,未免太破费了。”左宗棠问道,“老兄有什么企图,不妨实说。”
“毫无企图。第一,为了王中丞;第二,为了杭州百姓;第三,为了大人。”
“承情之至!”左宗棠拱拱手说,“我马上出奏,请朝廷褒奖。”
“大人栽培,光墉自然感激,不过,有句不识抬举的话,好比骨鲠在喉,吐出来请大人不要动气。”
“言重,言重!”左宗棠一迭连声地说,“尽管请说。”
“我报效这批米,绝不是为朝廷褒奖。光墉是生意人,只会做事,不会做官。”
“好一个只会做事,不会做官!”这一句话碰到左宗棠的心坎上,拍着炕几,大声地说,赞赏之意,真个溢于言表了。
“我在想,大人也是只晓得做事,从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上的人。”胡雪岩说,“照我看,跟现在有一位大人物,性情正好相反。”
前半段话,恭维得恰到好处,对于后面一句话,左宗棠自然特感关切,探身说道:“请教!”
“大人跟江苏李中丞正好相反。李中丞会做官,大人会做事。”胡雪岩又说,“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只不过不屑于做官而已。”
“啊,痛快,痛快!”左宗棠仰着脸,摇着头说,是一副遇见了知音的神情。
胡雪岩见好即收,不再奉上高帽子,反而谦虚一句:“我是信口胡说,在大人面前放肆。”
“老兄,”左宗棠正色说道,“你不要妄自菲薄,在我看来满朝朱紫贵,及得上老兄识见的,实在不多。你大号是哪两个字?”
“草字雪岩,风雪的雪,岩壑的岩。”
“雪岩兄,”左宗棠说,“你这几年想必一直在上海,李少荃的作为,必然深知,你倒拿我跟他比一比看。”
“这,”胡雪岩问道,“比哪一方面?”
“比比我们的成就。”
“是!”胡雪岩想了一下答道,“李中丞克复苏州,当然是一大功,不过,因人成事,比不上大人孤军奋战,来得难能可贵。”
“这,总算是一句公道话。”左宗棠说,“我吃亏的有两种,第一是地方不如他好;第二,是人才不如他多。”
“是的。”胡雪岩深深点头,“李中丞也算会用人的。”
“那么,我有句很冒昧的话请教,以你的大才,以你在王中丞那里的业绩,他倒没有起延揽之意?”
“有过的。我不能去!”
“为什么?”
“第一,李中丞对王公有成见,我还为他所用,也太没有志气了。”
“好!”左宗棠接着问,“第二呢?”
“第二,我是浙江人,我要为浙江出力,何况我还有王中丞委托我未了的公事,就是这笔买米的款子,总要有个交代。”
“难得,难得,雪岩兄,你真有信用。”左宗棠说到这里,喊一声,“来呀!留胡大人吃便饭。”
照官场中的规矩,长官对属下有这样的表示,听差便得做两件事,第一件是请客人更换便衣;第二件是准备将客人移到花厅甚至“上房”中去。
在正常的情况之下,胡雪岩去拜客,自然带着跟班,跟班手中捧着衣包,视需要随时伺候主人更换。但此时只有胡雪岩一个人,当然亦不会有便衣,左宗棠便吩咐听差,取他自己的薄棉袍来为“胡大人”更换。左宗棠矮胖,胡雪岩瘦长,这件棉袍穿上身,大袖郎当,下摆吊起一大截,露出一大截沾满了黄泥的靴帮子,形容不但不雅,而且有些可笑。但这份情意是可感的,所以胡雪岩觉得穿在身上很舒服。
至于移向花厅,当然也办不到了。一座小关帝庙里,哪里来的空闲房屋,闽浙总督的官厅,签押房与卧室,都在那里了。不过,庙后倒有一座土山,山上有座茅亭,亦算可供登临眺望的一景,左宗棠为了避免将领请谒的纷扰,吩咐就在茅亭中置酒。
酒当然是好酒。绍兴早经克复,供应一省长官的,自然是历经兵燹而无恙的窖藏陈酿,菜是湖南口味,虽只两个人对酌,依然大盘长筷,最后厨子戴着红缨帽,亲自来上菜,打开食盒,只是一小盘湖南腊肉。不知何以郑重如此?
“这是内子亲手调制的,间关万里,从湖南送到这里,已经不中吃了。只不过我自己提醒我,不要忘记内子当年委曲绸缪的一番苦心而已。”
胡雪岩也听说过,左宗棠的周夫人,是富室之女,初嫔左家时,夫婿是个寒士。但是周夫人却深知“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左宗棠,才气纵横,虽然会试屡屡落第,终有破壁飞去的一日,所以鼓励慰藉,无所不至。以后左宗棠移居岳家,而周家大族,不会看得起这个脾气大的穷姑爷。周夫人一方面怕夫婿一怒而去,一方面又要为夫家做面子,左右调停,心力交瘁,如今到底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了。
这对胡雪岩又是一种启示。左宗棠如今尊重周夫人,报恩的成分,多于一切,足见得是不会负人,不肯负人而深具性情者,这比起李鸿章以利禄权术驾驭部下来,宁愿倾心结交此人。
因此,当左宗棠有所询问时,他越发不作保留,从杭州的善后谈到筹饷,他都有一套办法拿出来,滔滔不绝,言无不尽。宾主之间,很快地已接近脱略形迹,无所不谈的境地了。
一顿酒喝了两个时辰方罢。左宗棠忽然叹口气说:“雪岩兄,我倒有些发愁了。不知应该借重你在哪方面给我帮忙?当务之急是地方善后,可是每个月二十五六万的饷银,尚无的款,又必得仰仗大力。只恨足下分身无术!雪岩兄,请你自己说一说,愿意做些什么?”
“筹饷是件大事,不过只要有办法,凡是操守靠得住的人,都可以干得。”胡雪岩歉然地说,“光墉稍为存一点私心,想为本乡本土尽几分力。”
“这哪里是私心!正见得你一副侠义心肠。军兴以来,杭州被祸最惨,善后事宜,经纬万端,我兼摄抚篆,责无旁贷,有你老兄这样大才槃槃,而且肯任劳任怨,又是为桑梓效力的人帮我的忙,实在太好了。”左宗棠说到这里,问道,“跟蒋芗泉想来见过面了?”
“是!”
“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很直爽的人。我们谈得很投机。”
“好极,好极!”左宗棠欣然问道,“地方上的一切善后,总也谈过了?”
“还不曾深谈。不过承蒋方伯看得起,委托我的一个小小钱庄,为他代理藩库,眼前急需的支出,我总尽力维持。”
“那更好了。万事莫如赈济急,如今有一万石米在,军需民食,能维持一两个月,后援就接得上了。再有宝号代为支应藩库的一切开销,扶伤恤死,亦不愁无款可垫。然则杭州的赈济事宜,应当马上动手。我想,设一个善后局,雪岩兄,请你当总办,如何?”
“是!”胡雪岩肃然答说,“于公于私,义不容辞。”
“我就代杭州百姓致谢了。”左宗棠拱拱手说,“公事我马上叫他们预备,交蒋芗泉转送。”
这样处置,正符合胡雪岩的希望。因为他为人处世,一向奉“不招忌”三字为座右铭,自己的身份与蒋益澧差不多,但在左宗棠手下,到底只算一个客卿,如果形迹太密,甚至越过蒋益澧这一关,直接听命于左宗棠,设身处地为人想一想,心里也会不舒服。现在当着本人在此,而委任的札子却要交由蒋益澧转发,便是尊重藩司的职权,也是无形中为他拉拢蒋益澧,只不过公事上小小的一道手续,便有许多讲究,足见得做官用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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