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良寺本来是雍正朝怡贤亲王的故居,屋宇精洁,花木扶疏,而且离东华门很近,上朝方便,所以封疆大吏入觐述职,都爱住在这里。左宗棠下榻之处,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院落,另外开门出入,门口站着七八名壮汉,服饰随便,举止粗率,形似厮养卒,但古应春却丝毫不敢怠慢。
原来左宗棠平洪杨、平捻、平回,二十年指挥过无数战役,麾下将校,百战余生,从军功上保到总兵、提督的,不知凡几。但武人诚朴,颇有不愿赴任,而宁愿跟着左宗棠当差官,出入相从,不说破不知道他们都有红顶子,黄马褂,甚至双眼花翎。
一次,有个何总兵奉左宗棠之命,去见陕西藩司谈公事。这个藩司是满州的世家子,架子极大,平时视部属如仆从,呼来喝去,视作当然,因而都敬鬼神而远之。此人本来对外事不大明白,加以部下疏远,对各方面的情形,更加隔膜,不知道何总兵的来头,不过看在左宗棠的份上,接见时以平礼相待。只是心里有个想法,我是敬其上而重其下,你就该守着你的规矩,要谦虚客气才是。
不道何总兵全不理会,“升炕”就升炕!“上坐”就上坐,而且翘起二郎腿,高谈阔论旁若无人。藩司心里已很讨厌了,及至“端茶”送客,何总兵昂然直出中门,将藩司抛在身后,竟似以长官自居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藩司震怒之余,第二天谒见左宗棠时,谈及此事,愤愤不平之意,还现于词色。
左宗棠笑一笑,将何总兵传了来训斥,他说:“你们自以为都出生入死,立过战功,在我面前随意坐卧谈笑,固无不可。藩台大人是朝廷大员,体制何等尊贵,你怎么可以放肆,当是在我面前一样,何以这样不自量。你现在赶快给藩台磕头赔罪,不然藩台发了脾气,我亦没有这张脸替你再求情。”
何总兵答应一声,跪倒在地,磕头请罪。过了一会,左宗棠送客,藩司一出中门就看到十几个红顶花翎黄马褂的武官手扶腰刀在那里站班,其中有一个就是何总兵。
这一下,头上蓝顶子、脑后只有一条辫子的藩司,大惊失色,手足无措。还算见机,定定神伛偻着身子,一一请安招呼,步行到辕门外,方始上轿,但已汗透重棉了。
古应春从听说这个笑话以后,就不敢小看这些“老粗”们,当时赔笑问道:“大人回来了?”其时有个差官认识古应春,上前接话,“我们大人刚回来。”他说,“胡大先生陪着洋人早就到了,派人出来问过你两次,赶快请进去吧!”
到得花厅,见了胡雪岩,还来不及叙话,只见角门已开,闪出来两名差官,知道左宗棠要来了,当即招呼两名洋人站起来迎接。
左宗棠自然是便衣,一件旧薄棉袍,头上是兰州织呢厂所出,一顶鼻烟色的毡帽。胡雪岩跟古应春自然磕头请安,洋人则是一鞠躬,然后又跟左宗棠拉手。
上是左宗棠独坐,问了些“哪天到的”、“路上如何”、“江南有什么新闻”之类的话,胡雪岩一一照答,一阵寒暄过后,谈入正题。
正题是借洋债。胡雪岩自同治五年至光绪四年,为左宗棠借过四次外债,以充“西饷”。西陲用兵,须由各省补助军饷,称为“协饷”。但协饷分年解送,而打仗不能说今年饷银用完,不打了,明年有了饷再打。因而胡雪岩想出一个借洋债的办法,最大的“银主”是英商汇丰银行。还款的方式是由江海关开出期票,而由协饷省份,主要的是江苏、浙江、广东、福建四省的督抚,盖上大印,表示承诺在到期以前,将协饷解交江海关,偿还洋商,年限总在六年上下,半年一期,付息拔本。方式是由胡雪岩秉承左宗棠的意思,找洋商谈妥细节,然后由左宗棠出奏。奏准后,以上谕饬协饷各省出具印票,交江海关,同时由总理衙门照会英国公使,转知贷款的汇丰银行照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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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手续很繁琐,其中还有两道关口,一道是总税务司赫德——根据中英条约,关税是用来赔偿鸦片战争失败军费的保证,因此英国人要求控制中国新开各口岸,称为“洋关”的海关,职称是税务司,都归总税务司赫德管辖。赫德不下命令,江海关税务司不肯出票,钱就借不成了。
再一道关口是英国驻华公使,没有他的核准,汇丰银行不能拨款,有他批准了,即等于英国政府担保汇丰银行不会吃倒账。赫德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中国的客卿,不能不买总理衙门的账,而且有回佣好分,亦愿乐观其成。但英国公使这一关很噜苏,哪怕上谕批准了,各省的印票也备齐了,总理衙门跟赫德也说好了,没有英国公使点头,钱仍旧借不到。
以左宗棠天马行空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可借,手续可以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
福克之得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胡雪岩。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军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如果能借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
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
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事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刘、杨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卖账,刘、杨就一筹莫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那知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
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饷事之艰难,深惧仔肩难卸,掣肘堪虞,将来饷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宝鋆表示,“西饷可缓,洋款不必着急。”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协饷之不足。
胡雪岩与福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大不如前了。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人言藉藉,连左宗棠都没面子;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但左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对这趟借洋债,格外尽心尽力,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
“雪岩,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怎么又是汇丰呢?”左宗棠指着福克说,“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
“这是什么讲究?”
“汇丰是洋商的领袖,要它出面,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这好有一比,好比刘钦差、杨制台筹饷筹不动,只要大人登高一呼,马上万山响应,是一样的道理。”
左宗棠平生一癖,是喜欢人恭维,听胡雪岩这一说,心里很舒服,“雪岩,”他说,“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想来还读读书吧?”
这话想来是指着“登高一呼”、“万山响应”这两句成语而说的,胡雪岩笑着答道:“大人太夸奖我了,哪里谈得到读书?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闲下来看看《唐诗三百首》,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王黄也分得清了。”
“居然平仄也懂了,难得,难得。”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我本来打算借个三百万,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我也许了你了,你利息上头,应该格外克己才是。”
古应春司翻译之责,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时,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
福克的回答是:“不早就谈好了吗?”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一分一厘。”
“还是高了。”
左宗棠的话刚完,胡雪岩便即接口,“是不是?”他向古应春说,“我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分。”
于是古应春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就照原议。”洋人都不响了。
“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
“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分二厘五,这回一分一厘已经减了。我跟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总算勉强答应在一分以内,九厘七毫五。”
“是年息?”
“当然是年息。”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厘七毫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四百万两一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
“一共是六年。”
“是。”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
“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关出票?”
“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
“只要陕甘出票?”
“是。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
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还叹口气,“唉!”
“事在人为。”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份。除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总督的关防,比直隶两江还管用。”说到这里,他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
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开票。”
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而上了。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两天后就出奏。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言了。”
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能使得宝鋆服贴。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
“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会。”
“这是一定的道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