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只看见梅藤更,”周少棠把大家心里的疙瘩抓了出来,“梅藤更是医生,医家有割股之心,自然是好的,另外呢?第一个是赫德,我们中国的海关,归他一把抓,好比我们的咽喉给他卡住了!”说着他伸手张开虎口,比在自己脖子上作个扼喉的姿势,“他手松一松,中国人就多吃两口饭,紧一紧就要饿肚皮!这个娘卖×的赫德,他只要中国人吃‘黑饭’,不要中国人吃白饭。”
说到这里,恰好有个涕泗横流的后生,极力往外挤,引起小小的骚动,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
“你看你,你看你!”他指着那后生说,“年纪轻轻不学好,吃乌烟!瘾头一来,就是这鬼相。不过,”他提高了声音,“也不要怪他,要怪杀人不见血的英国人!没有英国人,今天阜康没有事。”
“周少棠,你不要乱开黄腔,阜康显现形,跟英国人啥相干?屙不出屎怪茅坑,真正气数。”
责问的是黄八麻子,词锋犀利,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你说我开黄腔,我又不姓黄。”
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一阵爆笑,还有拍手顿足,乐不可支的。这又给周少棠一个机会,等笑声略停,大声向黄八麻子挑战。
“黄八麻子,你说屙不出屎怪茅坑,是要怪茅坑不好,你敢不敢同我辩一辩?”
“别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条,我姓黄的石骨铁硬的杭铁头,偏要戳穿你的西洋镜。”
“你是杭铁头,莫非我是苏空头?放马过来!”
大家一看有好戏看了,自动让出一条路来,容黄八麻子挤到前面,便有人大喊:“上去,上去!”更有人将他抬了起来,周少棠很有风度,伸手拉了他一把,自己偏到一边,腾出地位来让他对立。
经此鼓舞的黄八麻子,信心更足了,“周少棠,我辩不过你输一桌酒席。”他问,“你输了呢?”
“我输了,一桌酒席以外,当场给大家磕头赔不是。”
“好!你问我答,我问你答,答不出来算输。你先问。”
周少棠本就想先发问,如下围棋的取得“先手”,所以一听黄八麻子话,正中下怀,当即拱拱手说:“承让、承让!”
“不必客气,放马过来。”黄八麻子人高马大,又站在东面,偏西的阳光,照得他麻子粒粒发亮,只见他插手仰脸,颇有睥睨一世的气概。
“请问,现在有一种新式缫丝的机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黄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
“这种机器,一部好当一百部纺车用,你晓得不晓得?”
“晓得。”
“晓得。”
“二十家的纺车没有用处,就是二十家人家没饭吃。这一点,你当然也晓得。”周少棠加了一句,“是不是?黄八麻子请你说。”
“这有啥好说的?”黄八麻子手指着周少棠说,“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门,有啥关系?你把脑筋放清楚来,不要乱扯。”
“你说我乱扯就乱扯,扯到后来,你才晓得来龙去脉,原来在此!那时候已经晚了,一桌酒席输掉了。”
“哼,哼!”黄八麻子冷笑着说,“倒要看看是我输酒席,还是你朝大家磕头。”
“好!言归正传。”周少棠问,“虽然是机器,也要有茧子才做得出丝,是不是?”
“这还用你说?”
“那么没有茧子,他的机器就没有用了,这也是用不着说的。现在,我再要问你一件事,他们的机器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外洋来的。”
“是哪个从外洋运的?”
“我不晓得,只有请教你‘万宝全书缺只角’的周少棠了。”
“这一点,倒不在我‘缺’的那只‘角’里面,我告诉你,怡和洋行,大班是英国人。”周少棠这时变了方式,面朝大众演说,“英国人的机器好,就是嘴巴大,一部机器要吃掉我们中国人二十家做给人家的饭。大家倒想,有啥办法对付?只有一个办法,根本叫他的机器饿肚皮。怎么饿法,不卖茧子给他。”
这时台底下有些骚动了,“嗡、嗡”的声音出现在好几处地方,显然是被周少棠点醒,有些摸到胡雪岩的苦衷了。
这样的情况不能继续下去,否则凝聚起来的注意力一分散,他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因此找到一个熟人,指名发问。
“喂,小阿毛,你是做机坊的,你娘是‘湖丝阿姐’,你倒说说!”
在家络丝,论件计酬,贴补家用的妇女,杭州人称之为“湖丝阿姐”,小阿毛父子都是织造衙门的织工,一家人的生计都与丝有关,对于新式缫丝厂的情况相当清楚,当即答说:“我娘先没有‘生活’做,现在又有了。”
“是啥辰光没有‘生活’做?”
“上海洋机厂一开工,就没有了。”
“现在为啥又有了呢?”
“因为洋机厂停工。”
“洋机厂为啥停工?”
“我不晓得。”
“你晓不晓得?”周少棠转脸问黄八麻子,但不等他回答,自己说了出来,“是因为不卖茧子给它。”然后又问,“养蚕人家不卖茧子,吃什么?茧子一定要卖,不卖给洋鬼子,总要有人来买。你说,这是哪一个?”
黄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说,一说就要输,所以硬着头皮答道:“哪个晓得?”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喏!”周少棠半转回身子,指着“阜康钱庄”闪闪生光的金字招牌说,“就是这里的胡大先生。”
“周少棠,你又捧‘财神’的卵泡了!”黄八麻子展开反击,“胡大先生囤的是丝,茧子没有多少,事情没有弄清楚,牛皮吹得哗打打,这里又没有人买你的梨膏糖。”
“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气。你倒想想看,那时节,只要你晚上出去赌铜钱到天亮不回来,你娘就要来买我的梨膏糖吃了。”
这是周少棠无中生有,编出来的一套话,气得黄八麻子顿足戟指地骂:“姓周的,你真不要脸,乱说八道,哪个不晓得我姓黄的从来不赌铜钱的?”
这时人丛中已有笑声了,周少棠却故意开玩笑说:“你晚上出去,一夜不回家,不是去赌铜钱,那就一定去逛‘私门头’。这一来,你老婆都要来买我的梨膏糖了。”
台下哄然。黄八麻子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周少棠仍是一副惫懒的神情,相形之下,越发惹笑。
“你不要生气!”周少棠笑道,“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气。老弟兄寻寻开心,不犯着认真,等一息,我请你吃‘皇饭儿’。现在,”他正一正脸色,“我们话说回头。”
接下来,周少棠又诉诸群众了,他将胡雪岩囤丝,说成是为了维护养蚕做丝人家的利益,与洋商斗法。他说,洋商本来打算设新式缫丝厂,低价收买茧子,产丝直接运销西洋,“中国人只有辛辛苦苦养蚕,等‘蚕宝宝上山’结成茧子以后,所有的好处,都归洋鬼子独吞了!”他转脸问黄八麻子,“你们说,洋鬼子的心肠狠不狠?你有啥话好帮他们说?”
这句话惹火了他的对手,“周少棠,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帮洋鬼子说过好话?只有你,捧‘财神’的卵泡!”黄八麻子指着他说,“你有本事,说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可以赖掉不付的道理来,我佩服你。”
“黄八麻子,你又乱开黄腔了!你睁开眼睛看看红告示,我们杭州府的父母官说点啥,藩台大人又说点啥?胡大先生手里有五万包丝,一包四百两,一共两千万,你听清楚,两千万两银子,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要四十万个,为啥要赖客户的存款?”
“不赖,那么照付啊!”黄八麻子从怀中取出一叠银票在空中扬一扬说,“你们看,阜康的银票,马上要‘擦屁股,嫌罪过’了。”
他这一着,变成无理取闹,有些泼妇的行径了,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将手一伸:“你的银票借我看看!你放心,当了这么多人,我不会骗你,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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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黄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风了,想了一下硬着头皮将银票交了过去,“一共五张,两千六百多两银子,看你付不付。”他心里在想,周少棠绷在情面上,一定会如数照付,虽然嘴上吃了亏,但得了实惠,还是划算的。
周少棠不理他的话,接过银票来计算了一下,朝后面喊道:“兑一千四百四十两银子出来!听到没有?”
谢云青精神抖擞地高声答应:“听到。”
“对不起!现在兑不兑不是阜康的事情了,藩台同杭州府两位大人在阜康坐镇,出告示一千两以下照付,一千两以上等阜康老板回来,自会理清楚,大人先生的话,我们只有照听不误。”他检出一张银票递了回去,“这张一千二百两的,请你暂时收回,等胡大先生回来再兑,其余四张,一共一千四百四十两,喏,来了!”阜康的伙计抬上来一个箩筐,将银子堆了起来,二十八个大元宝,堆成三列,另外四个十两头的元丝。都是刚出炉的“足纹”,白光闪闪、耀眼生花。
“先生,”谢云青在方桌后面,探身出来,很客气地说,“请你点点数。”
“数是不要点了,一目了然。不过,”黄八麻子大感为难,“我怎么拿呢?”
“照规矩,应该送到府上。不过,今天兑银票的人多,实在抽不出人。真正对不住,真正对不住!”说着,谢云青连连拱手。
“好了,好了!”人丛中有人大喊,“兑了银子的好走了,前客让后客!大家都有份。”
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要提现银的人。热闹看够了,希望阜康赶紧卸排门开始兑银,所以亦都不耐烦地鼓噪,黄八麻子无可奈何,愤愤地向周少棠说:“算你这张卖梨膏糖的嘴厉害!银子我也不兑了,银票还我!”
“对不起,对不起!”谢云青赔笑说道,“等明天稍为闲一闲,要用多少现银,我派‘出店’送到府上。喏,这里是原票,请收好了。”
“八哥、八哥!”周少棠跳下桌,来扶黄八麻子,“多亏你捧场。等下‘皇饭儿’你一定要赏我个面子。”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戏,黄八麻子展示了一个实例,即便是提一千两银子,亦须有所准备,一千两银子五十五斤多,要个麻袋,起码还要两个人来挑,银子分量重,一个人是提不动的。
这一来,极大部分的人都散去了,也没有人对只准提一千两这个限额表示异议,但却有人要求保证以后如数照兑。既不必立笔据,无非一句空话,谢云青乐得满口答应。不过要兑现银的小户,比平常是要多得多,谢云青认为应该做得大方些,当场宣布,延时营业,直到主顾散光为止,又去租来两盏煤气灯,预备破天荒地做个夜市。
偌大一场风波,如此轻易应付过去,德馨非常满意。周少棠自然成了“英雄”,上上下下无不夸奖。不过大家也都知道,风潮只是暂时平息,“重头戏”在后面,只待“主角”胡雪岩一回来便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