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肉包子打狗”的策略,不过,乌先生认为写信缓不济急,要打电报。
“是的。”胡雪岩皱着眉说,“这种事,不能用明码,一用明码,盛杏荪马上就知道了。”
“德藩台同军机章京联络,总有密码吧?”
“那是军机处公用的密码本,为私事万不得已也只好说个三两句话,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类,我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只要能说三两句话,就有办法。”古应春对电报往来的情形很熟悉,“请德藩台打个密电给徐小云,告诉他加减多少码,我们就可以用密码了。”
“啊,啊!这个法子好。应春,你替我拟个稿子。”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你去一趟,请德藩台马上替我用密码发。”
于是螺蛳太太亲自去端来笔砚,古应春取张纸,一挥而就:“密。徐章京小云兄:另有电,前五十字加廿,以后减廿。晓峰。”
这是临时设计的一种密码,前面五十字,照明码加二十,后面照明码减二十,这是很简单的办法,仓促之间瞒人耳目之计,要破还是很容易,但到得破了这个密码,已经事过境迁,秘密传递信息的功用已经达到了。倒是“另有电”三字,很有学问,电报生只以为德馨“另有电”,就不会注意胡雪岩的电报,这样导人入歧途,是瞒天过海的一计。
于是胡雪岩关照螺蛳太太,立刻去看莲珠,转请德馨代发密电,同时将他打算第二天专程到江宁去看左宗棠的消息,顺便一提,托他向驻在拱宸桥的水师统带,借一条小火轮拖带坐船。
“你去了就回来。”胡雪岩特地叮嘱,“我等你来收拾行李。”
接下来,胡雪岩请了专办笔墨的杨师爷来,口述大意,请他即刻草拟致徐用仪的电报稿,又找总管去预备次日动身的坐船。交代了这些杂务,他开始跟古应春及乌先生商议,如何来倚仗左宗棠这座靠山,来化险为夷。
“光是左大人帮忙还不够,要请左大人出面邀出一个人来,一起帮忙,事情就不要紧了。不过,”古应春皱着眉说,“只怕左大人不肯向这个人低头。”
听到这一句,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明白了,这个人指的是李鸿章。如果两江、直隶,南北洋两大臣肯联手来支持胡雪岩,公家存款可以不动,私人存款的大户,都是当朝显宦,看他们两人的面子,亦不好意思逼提,那在胡雪岩就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了。
“这是死中求活的一着。”乌先生说,“无论如何要请左大人委屈一回。大先生,这步棋实在要早走。”
“说实话!”胡雪岩懊丧地敲自己的额头,“前几天脑子里一团乱丝,除了想绷住场面以外,什么念头都不转,到了绷不住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索性赖倒了,听天由命,啥都不想。说起来,总怪我自己不好。”
“亡羊补牢,尚未为晚。”乌先生说,“如果决定照这条路子去走,场面还是要绷住,应该切切实实打电报通知各处,无论如何要想法子维持。好比打仗一样,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到底。”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乌先生就请你来拟个电报稿子。”
乌先生义不容辞,桌上现成的文房四宝,铺纸伸毫,一面想一面写,写到一半,杨师爷来交卷了。
杨师爷的这个稿子,措词简洁含蓄,但说得不够透彻,胡雪岩表面上自然连声道好,然后说道:“请你放在这里,等我想一想还有什么话应该说的。”
也就是杨师爷刚刚退了出去,螺蛳太太就回来了,带来一个颇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台说,他要来看你。有好些话当面跟你谈——”
“你为啥不说,我去看他?”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我怎么没有说?我说了。德藩台硬说他自己来的好。后来莲珠私下告诉我,你半夜里到藩台衙门,耳目众多,会有人说闲话。”
听这一说,胡雪岩暗暗心惊,同时也很难过,看样子自己是被监视了,从今以后,一举一动都要留神。
“德藩台此刻在抽烟,等过足了瘾就来。”螺蛳太太又说,“密码没有发。不过他说他另有办法,等一下当面谈。”
“喔。”胡雪岩又问,“我要到南京去的话,你同他说了?”
“自然说了。只怕他就是为此,要赶了来看你。”
“好!先跟他谈一谈,做事就更加妥当了。”胡雪岩不避宾客,握着她的冰冷的手,怜惜地说,“这么多袖笼,你就不肯带一个。”
螺蛳太太的袖笼总有十几个,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贵皮裘她都有,搭配着皮袄的种类花式来用,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有心思花在服饰上?此时听胡雪岩一说,想起这十来天眠食不安的日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转身避了开去。
“罗四姐,你慢走。”胡雪岩问道,“等德藩台来了,请他在哪里坐?”
“在洋客厅好了。那里比较舒服、方便。”
“对!叫人把洋炉子生起来。”
“晓得了。”螺蛳太太答应着,下楼去预备接待宾客。
洋客厅中是壁炉,壁炉前面两张红丝绒的安乐椅,每张椅子旁边一张椅子,主位这面只有一壶龙井,客位这面有酒、有果碟,还有一碟松子糖、一碟猪油枣泥麻酥,因为抽鸦片的人都爱甜食,是特为德馨所预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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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麻酥不坏!”德馨拈了一块放在口中,咀嚼未终,伸手又去拈第二块了。
在外面接应待命的螺蛳太太,便悄悄问阿云:“麻酥还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我是说湖州送来的猪油枣泥麻酥。”
“喔,”阿云说道,“我去看看。”
“对,你看有多少,都包好了,等下交给德藩台的跟班。”
阿云奉命而去,螺蛳太太便手捧一把细瓷金炼的小茶壶,贴近板壁去听宾主谈话。
“你要我打密电给徐小云,不大妥当,军机处的电报,盛杏荪的手下没有不照翻的,这种加减码子的密码,他们一看就明白了。”德馨又说,“我是打给我在京的一个朋友,让他去告诉徐小云,你有事托他,电报随后就发。”
“那么,我是用什么密码呢?”
“用我的那本。”德馨说道,“我那个朋友心思很灵,编的密码他们破不了的。”
胡雪岩心想,照此一说,密码也就不密了,因为德馨不会把密码本借给他用,拟了稿子交出去,重重周折,经手的人一多,难免秘密泄漏,反为不妙。
与其如此,不如干脆跟他说明白,“晓翁,我想托徐小云替我在那些都老爷面前烧烧香,快过年了,节敬从丰从速,请他们在家纳福,不必管闲事,就是帮了我的忙。这些话,如果由晓翁来说,倒显得比我自己说,来得冠冕些。”他问,“不晓得晓翁肯不肯帮我这个忙?”
“有何不可?”
“谢谢、谢谢!”胡雪岩问,“稿子是晓翁那里拟,还是我来预备?”
德馨此来是想定了一个宗旨的,胡雪岩的利益,到底不比自己的利益来得重要,但要顾到自己眼前利益,至少要顾到胡雪岩将来的利益。换句话说,他可以为胡雪岩的将来做任何事,藉以换取胡雪岩保全他眼前的利益。所以对于致电徐小云的要求,不但一口答应,而且觉得正是他向胡雪岩表现义气的一个机会。
因此,他略一沉吟后问:“你请一位笔下来得的朋友来,我告诉他这个稿子怎么拟。”
笔下当然是杨师爷来得,但胡雪岩认为古应春比较合适,因为德馨口述的大意,可能会有不甚妥当的话,杨师爷自然照录不误,古应春就一定会提出意见,请德馨重新斟酌。
“我有个朋友古应春在这里,晓翁不也见过的吗?”
“啊,他在这里!”德馨很高兴地说,“此君岂止见过?那回我到上海很得他的力!快请他来。”
于是叫人将古应春请了来与德馨相见。前年德馨到上海公干,古应春受胡雪岩之托,招待得非常周到,公事完了以后,带他微服冶游,消息一点不露,德馨大为满意,而且一直认为古应春很能干,有机会要收为己用。因此,一见之下,欢然道故,情意显得十分殷勤。
“我们办正事吧!”胡雪岩找个空隙插进去说,“应春,刚才我同德藩台商量,徐小云那里,由德藩台出面托他,第三者的措词,比较不受拘束。德藩台答应我了,现在要拟个稿子,请德藩台说了意思,请你大笔一挥。有啥没有弄明白的地方,你提出来请教德藩台。”
古应春对这一暗示,当然默喻,点一点头说:“等我来找张纸。”
“那里不是笔砚?”
“不!”古应春从身上掏出一支铅笔来,“我要找一张厚一点的纸。最好是高丽笺。”
“有、有!”螺蛳太太在门口答应。
话虽如此,高丽笺却一时无处去觅,不过找到一张很厚的洋纸,等古应春持笔在手,看着德馨时,他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开始口述。
“这个电报要说得透彻,第一段叙时局艰难,市面极坏,上海商号倒闭,不知凡几,这是非常之变,非一人一家之咎。”
古应春振笔如飞,将第一段的要点记下来以后,抬头说道:“德公,请示第二段。”
“第二段要讲雪岩的实力,跟洋商为了收丝买茧这件事,合力相谋,此外,还有一层说法,你们两位看,要不要提?”德馨紧接着说,“朝廷命沿省疆臣备战,备战等于打仗,打仗要钱,两江藩库空虚,左爵相向雪岩作将伯之呼,不能不勉力相助,以至于头寸更紧,亦是被挤的原因之一。”
“不必,不必!”胡雪岩表示异议,“这一来,一定得罪好些人,尤其是李合肥,更不高兴。”
“我亦觉得不提为妙。”古应春附和着说,“如果徐小云把这话透露给都老爷,一定节外生枝,把左大人牵涉进去,反而害他为难。”
“对,对!就不提。”德馨停了下来,等古应春笔停下来时,才讲第三段。
第三段是说胡雪岩非常负责,但信用已受影响,维持格外吃力,如今是在安危成败关头,是能安度难关,还是一败涂地,要看各方面的态度而定。如果体谅他情非得已,相信他负责到底,他就一定能无负公私存户;倘或目光短视,且急于提存兑现,甚至唯恐天下不乱,出以落井下石之举,只怕损人不利己,胡雪岩固然倒了下来,存户只怕亦是所得无几。
这一段话,胡雪岩与古应春都认为需要推敲,不过意见是古应春提出来的,说“落井下石”似乎暗指李鸿章,而损人不利己,只怕所得无几,更足以引起存户的恐慌,尤其是公款,可以用查封的手段保全债权,而私人存户,势力不及公家,唯一的自保之计是,抢在前面,先下手为强。那一来不是自陷于危地?
“说得也是。”德馨趁机表明诚意,“我完全是说公道话,如果你们觉得不妥,怎么说都行。”
“我看,只说正面,不提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