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话好说,不要做得太难堪。”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快过年了,大家都有账要付,这一层我知道的。除了原来的以外,我另外再送两千银子,马大老爷那里,只要你老大哥摆平,我不说话。”
什么是原来的?杨书办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了,不过还是要打听一下:“原来多少?”
等将唐子韶与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问清楚以后,杨书办觉得很为难。他为人比较忠厚,觉得唐子韶可怜兮兮的,不忍心像周少棠那样虚与委蛇,让他吃个“空心汤圆”,当然,要接受他的条件,也是决不可能的事。
“杨先生,”唐子韶近乎哀求地说,“你就算交我一个朋友。我知道你在马大老爷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说一声,他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了。”
谈到“交朋友”,杨书办倒有话说了,“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他说,“只要马大老爷公事上能过得去,我当然要顾朋友的交情。唐朝奉,我答应你一件事,今天决不会让你面子难看,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公事。至于查封以后,如何办法,我们大家再商量。”
这番话是“绵里针”,唐子韶当然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知趣,不让马逢时查账,变成“妨碍公事”,他是有权送他到县衙门的“班房”去收押的。好在还有以后再商量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好了杨书办,再作道理。
“杨先生,你这样子说,我不能不听,一切遵吩咐就是。”
唐子韶也豁出去了,不但要什么账簿有什么账簿,而且问什么答什么,非常合作,因此查账非常顺利。只是账簿太多,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至少第二天还要费一整天才能完事。
等回到家,杨太太告诉丈夫:“周少棠来过了,他说他在你们昨天吃酒的地方等你。”
“喔!”杨书办问,“光是指我一个人?”
“还有哪个?”
“有没有叫老马也去?”
“好。我马上就去。”杨书办带着一份记录去赴约。
“胡大先生怎么不要倒霉!”周少棠指着那份记录说,“光是这张纸上记下来的,算一算已经吞了三四万银子都不止了。”
“你预备怎么个办法?”
“还不是要他吐出来。”周少棠说,“数目太大,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谈一谈。”
“这,”杨书办为马逢时讲话,“在公事上不大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周少棠反问。
杨书办亦说不出如何不妥,他只是觉得马逢时奉派查封公济典,如何交差,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岩商量以后来决定,似乎操纵得太过分,心生反感而已。
“公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老兄是‘老公事’,还有啥不明白的?”周少棠用抚慰的语气说,“总而言之,老马的公事,一定让他交代得过,私下的好处,也一定会让他心里舒服。至于你的一份,当然不会比老马少,这是说都用不着说的。”
当然,周少棠的“好处”亦不会逊于他跟马逢时,更不待言。照此看来,唐子韶的麻烦不小,想起他那万般无奈,苦苦哀求的神情,不由得上了心事。
“怎么?”周少棠问,“你有啥为难?”
“我怎么不为难?”杨书办说,“你给他吃了个空心汤圆,他不晓得,只以为都谈好了,现在倒好像是我们跟他为难。他到我家里来过一次,当然会来第二次,我怎么打发他?”
“那容易,你都推在我头上好了。”
事实上这是唯一的应付办法,杨书办最后的打算亦是如此,此刻既然周少棠自己作了承诺,他也就死心塌地,不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仍如前一天那样,嘴上很客气,眼中不容情,将唐子韶的弊端,一样一样,追究到底。唐子韶的态度,却跟前一天有异,仿佛对马逢时及杨书办的作为,不甚在意,只是坐在一边,不断地抽水烟,有时将一根纸煤搓了又搓,直到搓断,方始有爽然若失的神情,显得他在肚子里的工夫,做得很深。
约莫刚交午时,公济开出点心来,请马逢时暂时休息。唐子韶便趁此时机,将杨书办邀到一边有话说。
“杨先生,”他问,“今天查得完查不完?”
“想把它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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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呢?”唐子韶问道,“不是说好商量?”
“不错,好商量。你最好去寻周少棠,只要他那里谈好了,马大老爷这里归我负责。”
唐子韶迟疑了好一会说:“本来不是谈好了,哪晓得马大老爷一来,要从头查起。”
语气中仿佛在埋怨杨书办跟周少棠彼此串通,有意推来推去,不愿帮忙。杨书办心想,也难怪他误会,其中的关键,不妨点他一句。
“老兄,你不要一厢情愿!你这里查都还没有查过,无从谈起,更不必说啥谈好了。你今天晚上去寻他,包你有结果。”
唐子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他在公济典弄了多少“好处”然后再来谈“价钱”。看样子打算用几千银子“摆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树倒猢狲散”,不如带着月如远走高飞,大不了从此不吃朝奉这一行的饭,后半世应可衣食无忧。
就这刹那间打定了主意,就更不在乎杨书办与马逢时了。不过表面上仍旧很尊敬,当天查账完毕,要请他们吃饭,马逢时当然坚辞,杨书办且又暗示,应该早早去觅周少棠“商量”。
唐子韶口头上连声称“是”,其实根本无此打算,他要紧的是赶回家去跟月如商量,约略说了经过,随即透露了他的决心。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从现在起始,就要预备,最好三五天之内料理清楚,我们开溜。”
月如一愣,“溜到哪里?”她说,“徽州我是不去。”
唐子韶的结发妻子在徽州原籍,要月如去服低做小,亲操井臼,宁死不愿,这一层意思表明过不止一次,唐子韶当然明白。
“我怎么会让你到徽州去吃苦?就算你自己要去,我也舍不得。我想有三个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再有一个是扬州,我在那里有两家亲戚。”
只要不让她到徽州,他处都不妨从长计议,但最好是能不走,土生土长三十年,从没有出过远门,怕到了他乡水土不服住不惯。
“不走办不到,除非倾家荡产。”
“有这么厉害?”
“自然。”唐子韶答说,“这姓周的,良心黑,手段辣,如今一盘账都抄了去了,一笔一笔照算,没有五万银子不能过门。”
“你不会赖掉?”
“把柄在人家手里,怎么赖得掉?”
“不理他呢?”
“不理他?你去试试看。”唐子韶说,“姓马的是候补县,奉了宪谕来查封,权力大得很呢!只要他一句话,马上可以送我到仁和县班房,你来送牢饭吧!”
月如叹口气说:“那就只好到上海去了。只怕到了上海还是保不得平安。”
“一定可以保!”唐子韶信心十足地,“上海市场等于外国地方,哪怕是道台也不能派差役去抓人的,上海县更加不必谈了。而且上海市场上五方杂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每天大摇大摆,坐马车、逛张园、吃大菜、看京戏,没有哪个来管你的闲事。”
听他形容上海的繁华,月如大为动心,满腔离愁,都丢在九霄云外,细细盘算了一会说道:“好在现款存在汇丰银行,细软随身带了走,有三天工夫总可以收拾好,不动产只好摆在那里再说。不过,这三天当中,会不会出事呢?”
“当然要用缓兵之计。杨书办要我今天晚上就去看周少棠,他一定会开个价钱出来,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一定谈不拢,我请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好好下点工夫——”
“又要来这一套了!”月如吼了起来,“你当我什么人看!”
“我当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唐子韶说,“这姓周的请我吃空心汤圆,你要替我报仇。”
“报仇?哼,”月如冷笑,“我不来管你的事!你弄得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白白里又让人家占一回便宜,啥犯着?”
“你真傻,你不会请他吃个空心汤圆?两三天一拖拖过去,我们人都到上海了,他到哪里去占你的便宜?”
“万一,”月如问说,“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呢?”
“你不会叫?一叫,我会来救你。”
“那不是变成仙人跳了?而且,你做初一,他做初二。看起来我一定要去送牢饭了。”
唐子韶不做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做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买菜。
周少棠兴匆匆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个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
“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当店、丝行,头就大了。”
“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思,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
“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