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削了一半——”
“我来削。”周少棠说,“这个梨格外大,我们分开来吃。”
“梨不好分的。”月如说道,“你一个人慢慢吃好了。梨,化痰清火,吃烟的人,冬天吃了最好。”
“其实,我同你分不分梨无所谓。”周少棠说,“只要你同老唐不分梨就好了。”
“梨”字谐音为“离”,彼此默喻,用以试探,月如抓住机会说了一句切中要害的话。
“我同老唐分不分离,完全要看你周老爷,是不是阴功积德了。”
“言重,言重。我哪里有这么大的力量。”
“不必客气。我也听说了,老唐会不会吃官司,完全要看周老爷你肯不肯帮忙,你肯帮忙,我同老唐还在一起,你不肯帮忙,我看分离分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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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少棠这时才发现,她对唐子韶的所作所为,即使全未曾参与,定必完全了解,而且是唐子韶安排好来跟他谈判的人。然则自己就必须考虑了,要不要跟她谈,如果不谈,现在该是走的时候了。
但一想到走,顿有不舍之意,这样就自然而然在思索,应该如何谈法?决定先了解了解情况再作道理。
于是他问:“阿嫂,你晓得不晓得老周亏空了多少?”
“我想,总有三四万银子吧?”
“不止。”
“喔,是多少呢?”
“起码加个倍。”
一听这话,月如发愣,怔怔地看着周少棠——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生平最凄凉的事,居然挤出来一副“急泪”。
周少棠大为不忍,“阿嫂,你也不必急,慢慢商量。我能帮忙,一定帮忙。”他问,“老唐眼前凑得出多少现银?”
“现银?”月如想了一下说,“现银大概只有两三千,另外只有我的首饰。”
“你的首饰值多少?”
“顶多也不过两三千。”
“两个两三千,就有五六千银子了。”周少棠又问,“你们的西湖田呢?”
“田倒值一万多银子,不过一时也寻不着买主。”
“西湖田俏得很,不过十天半个月,就有买主。”
“十天半个月来得及来不及?”
这句话使得周少棠大为惊异,因为问到这话,就显得她很懂公事。所谓“来得及来不及”,是指“马大老爷”复命而言,既受藩宪之委,当然要克期复命,如果事情摆不平,据实呈复,唐子韶立即便有缧绁之灾。
照此看来,必是唐子韶已彻底研究过案情,想到过各种后果,预先教好了她如何进言,如何应付。自己千万要小心,莫中圈套。
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来得及怎么样,来不及又怎么样?”
“如果来得及最好,来不及的话,要请周老爷同马大老爷打个商量,好不好把公事压一压,先不要报上去?”
“这恐怕难。”
就在这时,周少棠已经打定主意,由于发现唐子韶与月如,是打算用施之于胡雪岩的手法来对付他,因而激发了报复的念头,决定先占个便宜再说。
“阿嫂,”他突然说道,“船到桥头自会直,你不必想太多。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等老唐来了,商量一个办法,我一定帮你们的忙。不过,阿嫂,我帮了忙,有啥好处?”
“周老爷,你这话说得太小气了。”月如瞟了他一眼,“好朋友嘛,一定要有好处才肯帮忙?”
“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帮朋友的忙,总要由心里发出来的念头,时时刻刻想到,帮忙才帮得切实。不然,看到想起,过后就忘记了,这是人之常情,不是小气。”
“那么,你说,你想要啥好处?”
“只要阿嫂待我好就好了。想起阿嫂的好处,自然而然就会想起阿嫂交代我的事。”说着,周少棠伸出手去,指着她的拇指问,“还痛不痛?”
“早就不痛了。”
“我看看。”周少棠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又伸手探入她的袖筒,她只是微笑着。
“好不好?”她忽然问说。
“什么好不好?”
“舒服,真舒服。”
“这就是我的好处。”月如说道,“想起我的好处,不要忘记我托你的事。”
“不会,不会!不过,可惜。”
“可惜点啥?”
“好处太少了。”
“你要多少好处?”说着,月如站起身来,双足一转,索性坐在周少棠的大腿上。
这一下,周少棠自然上下其手,恣意轻薄。不过他脑筋仍旧很清楚,双眼注意着房门,两耳细听楼梯上的动静,心里在说,只要不脱衣服不上床,就让唐子韶撞见了也不要紧。
话虽如此,要把握得住却不大容易,他的心里像火烧那样,一次又一次,按捺不住想做进一步的行动的意念越来越强,到快要真的忍不住时,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推开月如,将在靠窗一张半桌上放着的一杯冷茶,拿起来往口中就倒,“咕嘟、咕嘟”一气喝完,心里比较舒服了。
但他不肯就此罢手,喘着气说:“阿嫂,怪不得胡大先生见了你会着迷。”
“瞎说八道。”月如瞪起眼说,“你听人家嚼舌头!”
“无风不起浪,总有点因头吧?”
“因头,就像你现在一样,你喜欢我,我就让你摸一摸、亲一亲,还会有啥花样?莫非你就看得我那么贱?”
“我哪里敢?”周少棠坐回原处,一把拉住她,恢复原样,但这回自觉更有把握了,“好,既然你说喜欢你就让我摸一摸、亲一亲,我就照你的话做。”说着,一手搂过她来亲她的嘴。
月如很驯顺地,毫无挣扎之意,让他亲了一会,将头往后一仰问道:“我给你的好处,够不够多?”
“够多。”
“那么,你呢?”
“我怎么?”
“你答应我的事。”
“一定不会忘记。”
“如果忘记掉呢?”月如说道,“你对着灯光菩萨罚个咒。”
赌神罚咒,在周少棠也很重视的,略作盘算以后说道:“阿嫂,我答应帮你的忙,暂时让马大老爷把你们的事情压一压,不过压一压不是不了了之。你不要弄错,这是公事,就算马大老爷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能叫他怎么办,他也不会听我的。”
“这一层我明白,不过,我倒要问你,你打算叫他怎么办?”
“我叫他打个折扣。”
“几折?”
“你说呢?”
“要我说,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如果你肯这样做,我再给你好处。”
周少棠心中一动,笑嘻嘻地问道:“什么好处?”
月如不做声,灵活的眼珠不断地在转,周少棠知道又有新花样了,很冷静地戒备着。
突然间,楼梯上的响动打破了沉默,而且听得出是男人的脚步声,当然是唐子韶回来了。
“周老爷,”月如一本正经地说,“等下当着我们老爷,你不要说什么疯话。”接着,起身迎了过去。
这一番叮嘱,使周少棠颇有异样的感觉,明明是他们夫妇商量好的一档把戏,何以月如又要在她丈夫面前假作正经,而且她又何以会顾虑到他在她丈夫面前可能会说“疯话”?这都是很值得玩味的疑问,但一时却无暇细想,因为唐子韶已经回来了,他少不得也要顾虑到礼貌,起身含笑目迎。
“对不起,对不起!”唐子韶抢步上前,抱拳致歉,“累你久等,真正不好意思。”
“没有啥,没有啥!”周少棠故意说疯话,“我同阿嫂谈得蛮投机的,削梨给我吃,还害得她手都割破了。”
“是啊!”唐子韶转脸看着月如,“我刚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你的手怎么割破的?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月如关切地问,“赵先生怎么样了?”
赵先生便是公济典得急病的“首柜”,唐子韶答说:“暂时不要紧了。亏得大先生给我的那枝好参,一味‘独参汤’总算扳回来了。”接下来他又说,“你赶快烧两筒烟,我先过瘾要紧。来,来,周先生,我们躺下来谈。”
于是宾主二人在烟盘两旁躺了下来,月如端张小凳子坐在两人之间,开灯烧烟,唐子韶便谈赵先生的病情,周少棠无心细听,支支吾吾地应着,很注意月如的神情,却看不出什么来。
等两筒鸦片抽过,月如开口了,“刚刚我同周老爷叹了你的苦经,亏空也是没办法。”她说,“周老爷很帮忙,先请马大老爷把公事压一压,我们赶紧凑一笔钱出来,了这件事。”
“是啊!事情出来了,总要了的,周先生肯帮我们的忙,就算遇到救星了。”
“周老爷说,亏空很多,只好打个折扣来了。我们那笔西湖田,周老爷说,有十天半个月就可以脱手。你如今不便出面,只好请周老爷代为觅个买主。”月如又说,“当然,中人钱或许周老爷,我们还是要照送的。”
谈来谈去,唐子韶方面谈出来一个结果,他承诺在十天之内,凑出两万四千银子,以出售他的西湖田为主要财源,其次是月如的首饰、唐子韶的古董。如果再不够,有什么卖什么,凑够了为止。
现在要轮到周少棠说话了,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马逢时呈报顺利接收的公事一报上去,唐子韶的责任便已卸得干干净净,到时候他不认账又将如何?当然,他可以要唐子韶写张借据,但“杀人偿命”,有官府来作主;“欠债还钱”两造是可以和解的,俗语说,“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唐子韶有心赖债,催讨无着,反倒闹得沸沸扬扬,问起来“唐子韶怎么会欠你两万四千银子,你跟唐子韶不过点头之交,倒舍得把大笔银子借给他?”那时无言以对,势必拆穿真相,变成“羊肉没有吃,先惹一身臊”,太犯不着了。
由于沉吟不语的时间太久,唐子韶与月如都慢慢猜到了他的心事。唐子韶决定自己先表示态度。
“周先生,你一定是在想,空口讲白话,对马大老爷不好开口,是不是?”
既然他猜到了,周少棠不必否认,“不错,”他说,“我是中间人,两面都要交代。”
“这样子,我叫月如先把首饰捡出来,刚才看过的汉玉,也请你带了去,请你变价。至于西湖田,也请你代觅买主,我把红契交了给你。”
凡是缴过契税,由官府钤了印的,称为“红契”。但这不过是上手的原始凭证,收到了不至于另生纠葛,根本上买卖还是要订立契约,没有买契,光有红契,不能凭以营业,而况唐子韶可用失窃的理由挂失,原有的红契等于废纸。
唐子韶很机警,看周少棠是骗不到的内行,立即又补上一句:“当然,要抵押给你,请老杨做中。”
周少棠心中一动,想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明天上午,我同老杨一起到公济典来看你,商量一个办法出来。”
“好,好!我等候两位大驾。”
“辰光不早,再谈下去要天亮了。”周少棠起身说道,“多谢,多谢!明朝会。”
“这一盒玉器,你带了去。”
“不,不!”周少棠双手乱摇,坚决不受,然后向月如说道,“阿嫂,真正多谢,今天这顿饭,比吃鱼翅席还要落胃。”
“哪里,哪里。周老爷有空尽管请过来,我还有几样拿手菜,烧出来请你尝尝。”
“好极,好极!一定要来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