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开始了。
勿备金银铜于袋。途间勿囊,勿二衣,勿履,勿杖,盖工得其食,宜也。我遣尔似羊入狼中,故当智如蛇,驯如鸽。谨防若人,盖将付尔于公会,鞭尔于会堂。尔将为我故,见解至侯王前,为证于彼,及异邦人。付尔时,勿虑何以言,何所言,届时必赐尔以何言也。非尔自言,乃尔父之神,在尔衷言耳。且尔以我名见憾于众,唯终忍者得救也。此邑窘逐尔,则奔彼邑。我诚语汝,以色列诸邑,尔行未遍,而人子至矣。
杀身而不能杀魂者,勿惧之,宁惧能灭身及魂于地狱者。勿意我来施和平于世,我来非施和平,乃兴戎耳,盖我来,俾子疏其父,女疏其母,妇疏其姑。而仇敌即家人矣。爱父母逾于我者,不宜乎我也;爱子女逾于我者,不宜乎我也;不负其十架而从我者,亦不宜乎我也。得生命者,将丧之;为我而丧生命者,将得之。[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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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开始。
假使我为了爱,发誓坚守耶稣的圣训,耶稣会叱责我吗?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恋是恶的,而爱是善的?在我看来,两者就是同一的呀。为了自己也懵懂不明的爱,为了恋,为了爱恋的悲楚,甘愿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都消灭在地狱——啊,我真想大声疾呼,我正是这样的人!
在和田舅舅等人的安排下,为母亲在伊豆举行了私葬,正式殡葬则在东京进行。所有事情处理妥帖之后,直治和我继续生活在伊豆的这座山庄里,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变得十分别扭,每天即使照面相互也不怎么说话。直治说是要用作出版资金,将母亲的珠宝饰品全部拿走,在东京喝得一塌糊涂,然后就像生了大病似的脸色惨白、头重脚轻地回到山庄来,瘫卧在床上。
一天,直治带回来个好像舞蹈演员似的年轻女孩,他自己也似乎稍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我立即抓住机会,乘隙说道:
“我今天想去东京,可以吗?好久没见,所以想上朋友那儿去玩玩,住个两晚或者三晚再回来。你留在这里看家,吃饭嘛,让她给你做好了。”
这正是所谓的“像蛇一样敏慧灵巧”,我将化妆品和面包之类塞进包里,丝毫看不出不自然,便起程上东京找那个人去了。
之前曾婉转地从直治那里打听到,从东京近郊的国营铁道荻窪车站北口出来,大约走二十分钟,就到那个人战后搬入的新家了。
这天刮着猛烈的西北风。在荻窪站下车时,四周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在路上拦住行人,告知了那人的住址,打听怎么走法,然后在昏暗的街道上彷徨了将近一个小时。心中一阵不安,眼泪便落了下来,接着又绊到砂石路上的一块石头,把木屐带弄断了,我呆立在街道上不知道怎么办好,无意间发现右手一栋两间门面的狭长形房屋,其中一间的门牌在夜色中泛着白光,上面隐隐约约似乎写着“上原”字样。于是我一只脚踩着木屐,一只脚只穿着布袜走近那户人家的玄关,仔细端详,果然写的是“上原二郎”几个字,不过屋子里却没亮灯。
怎么办?我犹豫片刻,随即鼓起勇气,偎近细格子木门,身子仿佛就要扑倒上去似的。
“对不起!有人在家吗?”
我壮胆叫道,同时双手手指轻抚着门扉,低声呫嚅着:“上原先生……”
有人应答。不过,却是个女人的声音。
玄关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瓜子脸、感觉有点旧式做派、比我大三四岁的女子走了出来,在黑暗中露着微笑。
“您是哪位呀?”
她的语气中只有问询,而没有丝毫的戒心和恶意。
“哦,那个……”
我不敢说出自己的名字。在她面前,我的爱恋似乎充满了说不出的愧疚。我惶惶不安、几乎是低声下气地问:
“先生……不在家吗?”
“是啊。”
她答道,又于心不忍似的看着我说,“不过,他去的地方恐怕……”
“很远吗?”
“不远,”她感觉有点滑稽似的用一只手遮住嘴,说道,“就在荻窪。您只要到车站前那家叫‘白石’的关东煮铺子一问,就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啊,是吗?”
“哎唷,您的木屐……”
在她盛情相邀下,我进得玄关,在入口的台阶板坐下,夫人送了我一根专门用于木屐带折断时临时修补的皮制简易木屐带,我将木屐整理了一下。这时,夫人手持蜡烛走过来,微笑着不紧不慢说道:
“真是不巧,两个电灯都坏了。如今电灯泡贵得要命,可又不经用,动不动就坏,他要是在家就让他去买新的了,可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他都没回家,我们身上又没钱,只好连着三晚早早就睡觉了。”
她身后站着一个十二三岁、身材苗条的女孩,眼睛大大的,但看上去不是那种跟人比较亲的孩子。
敌人。我不想这样想,可是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夫人和她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视我为敌人,会对我恨之入骨的。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一下子凉下来,换好了木屐带,站起身,一面啪嗒啪嗒拍打着双手,搓擦掉沾上的尘污,一面感到有股失望和颓丧袭遍周身,登时控制不住自己,腾地一步跨上榻榻米客厅,黑暗中紧紧握住夫人的手情不自禁啜泣起来——猛地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于事无助、毫无意义,虽然内心剧烈动摇,终于还是强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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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毕恭毕敬地向夫人道了谢,走出门。
寒风凛冽,我思绪纷乱:战斗、开始、喜欢、爱、恋慕、真的喜欢、真的爱、真的恋慕,喜欢所以身不由己,爱所以身不由己,恋慕所以身不由己,那位夫人真是个少有的好人啊,那个女孩也很可爱漂亮呢——然而,即使站在神的审判台前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丝毫的愧疚,人就是为了爱和革命而来到世上的,神必不会给予惩罚,我没有一丁点的罪恶,因为是真心的恋慕,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与那个人相见,哪怕两晚三夜露宿街头也要和他见上一面。
很快找到了车站前叫白石的那家关东煮铺子,可他不在那儿。“在阿佐谷吧,一准在那儿。从阿佐谷车站北口一直往前走,嗯,大概走个一百五十米吧,有间五金铺子,在那儿往右拐,走进去五六十米,就能看见一家叫‘柳屋’的小酒馆,先生最近跟那儿的老板娘打得火热,每天泡在那里,真是受不了哪!”
我来到车站,买了票,乘上往东京方向的电车,在阿佐谷站下车,北口,五金铺子,右拐,到了,柳屋似乎显得十分静寂。
“刚刚离开哦,好多人一起,说是接下去还要到西荻窪‘千鸟’的妈妈桑那儿去喝通宵呢!”店头一名女子告诉我。
她看上去比我还年轻,举止沉静、文雅,待人和蔼。她就是老板娘?跟那个人打得火热的人吗?
“千鸟?在西荻窪的什么地方?”
一股莫名的不安,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这会儿是不是疯了?
“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好像是在西荻窪车站下车后往南口的左手那边去,反正您问一下派出所就知道了。不过,他们喝一两间可是不过瘾的,去千鸟前说不定会在别的什么地方停留呢。”
“去千鸟看了再说吧。谢谢您!”
原路返回。从阿佐谷乘坐开往立川方向的电车,荻窪、西荻窪,从南口出站,在寒风中彷徨了一阵,找到派出所,问清楚千鸟的方位,然后按照指引的道路往黑黢黢的街道走去,终于看到了千鸟门前悬着的蓝色灯笼,于是毫不踌躇地走上前,拉开了格子木门。
走进门,先是一块泥土地面,往里连着一间六席大小的屋子,乌烟瘴气的,十来个人围坐在屋子中央一张大桌子旁,一面大声喧哗一面饮酒作乐。三名比我还年轻的女孩也夹在中间,又是吸烟,又是喝酒。
我站在泥地上,朝里面张望,看到了!但随即,感觉像在做梦一般。变了。六年,完全不一样了,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这就是我的彩虹,我的M·C,我的生存希望?真是他吗?蓬乱的头发一如往昔,可怜却变成了红褐色,而且又薄又疏,脸色发黄,略显浮肿,红红的眼缘耷拉着,前门掉了一颗牙齿,嘴巴不停地蠕动着——感觉就像一只老猴子弓着背坐在屋子的角落。
一名女孩疑惑地看着我,随即用眼神向上原先生通报。他坐着不动,伸长了细细的脖颈望向我这边,然后努一努下巴示意我进去,脸上毫无表情。一桌子的人对我似乎丝毫没兴趣,继续着他们的喧哗,只是稍稍挪动一下身子,在上原先生右边给我腾出个空座来。
我一声不响地坐下。上原先生替我斟了满满一杯酒,往自己杯中也续上酒,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轻轻说道:“干杯!”
两只杯子有气无力地碰击在一起,发出一记悲惨的声响。
“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
有人叫起来,另一个人立即附和道:“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两只酒杯响亮地碰在一起,随后咕嘟一饮而尽。“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乱七八糟的劝酒歌此伏彼起地响起来,杯子觥筹交错地撞击在一起,看来他们只是用这种滑稽到极点的节拍来给自己提劲,把酒一杯一杯地灌进喉咙而已。
“哦,对不起!”
还以为是谁摇摇晃晃打算回家呢,不想又有新的客人慢吞吞闯了进来,跟上原先生点头示意之后,便一屁股挤进众人堆里坐下。
“上原先生,那儿……上原先生,啊,那儿的……那个地方哪,怎么说好哩?啊,啊,嗯?啊……嗯?”
开口向上原问话的客人,我曾经看过他在舞台上的演出,他就是新剧[29]演员藤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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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嗯,呃,千鸟的酒确实不便宜哪。”上原先生接口说。
“净谈论钱!”一名女孩插嘴道。
“两只麻雀一钱,算贵还是便宜?”一名年轻绅士说。
“耶稣基督说过:‘非毫厘尽偿,断不得出也。’还有一些提到五个塔兰特[30]、两个塔兰特、一个塔兰特的复杂比喻,看来耶稣基督对于算账也是很吝啬的嘛。”旁边的绅士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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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因为他是个酒鬼!我总觉得圣经里有关酒的比喻多得不可思议,果不其然,圣经里就记载着他被人非难:看哪,一个贪吃好酒之徒。不是说他喝酒,而是说好酒,一定喝得相当厉害,至少,能喝一升吧。”另一名绅士接着说。
“算了吧!噢,你们害怕面对道德,所以想用耶稣来开脱。阿惠,来,我们喝酒!断头台,断头台,嗖——!嗖——!嗖——!”
上原先生同那个最年轻、最漂亮的女孩咣地一记使劲干了下杯,然后咕噜一口仰头喝下去。酒滴顺着嘴角淌了出来,滑到下巴上,他好像自轻自贱似的用手胡乱擦拭一下,接着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
我轻轻起身,来到隔壁屋子,向身材消瘦、面色苍白,像是有病在身的老板娘打听洗手间在何处。等回来时,刚走到这间屋子,先前那名最年轻最漂亮、好像叫阿惠的女孩站在那儿,似乎有意在等我,她笑着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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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子饿了吧?”
“嗯,是啊,不过我带了面包。”
“我这里也没什么吃的,”老板娘懒洋洋地舒展开腿脚,坐在长方形火盆前说道,“就在这屋子里吃点吧。陪着那帮酒鬼在一起的话,整个晚上什么也别想吃了。请来这里坐吧!千惠子也请坐。”
“喂!阿绢哪,没酒啦!”
隔壁的绅士们在高声叫唤。
“来了来了!”
被称作阿绢的女服务员应答着从厨房里走出来,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穿件漂亮的条纹和服,手中的托盘里盛着十来只细脖窄肩长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