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刚刚好,”岛县审判室的灯灭的时寸候,内尔斯·古德莫德森说道,“我没有其他问题要问海因太太了,法官大人。她可以下去了。”
四扇高大的窗户上凝结着暖气片上散发出来的水汽,雪天灰暗的天光从中投射进审判室,代替头顶的灯光,意味不明地照在旁听席上的市民们中间,而市民们坐在那里面面相觑或者看着天花板。
“很好,”菲尔丁法官答道,“一件一件事情来。肃静。肃静。我们还是要有条不紊地进行,不管有电没电。胡克斯先生,你还有问题吗?”
阿尔文·胡克斯站起来,告诉法庭公诉人没有别的问题了。“事实上,”他看了内尔斯一眼说道,“这停电的时间把握得比我的被告辩护律师同事还好。海因太太是我方的最后一位证人。电力供应休息了,我们也该休息一下了。”
陪审团中有几位笑了起来。“休息,”卢·菲尔丁重复道,“很好。好吧。我正想着要休庭呢。我们会听电力公司的报告,了解那里的情况的。同时,我想请胡克斯和古德莫德森两位先生来一下我的办公室。”
法官拿起小木槌,无精打采地朝胡桃木托板上打了一下。“去吃午饭吧,”他建议道,“如果我们还开庭的话,将会在一点整的时候——下午一点整,以我的表为准,它现在是——” 他看了一下下手表,“十一点五十三分。大楼里的电子钟有时候是不准的。别管它们。”
艾德·索姆斯为他打开门,菲尔丁法官走出了审判室。旁听席上的市民也鱼贯而出。记者们各自收起笔记簿。索姆斯跟在法官后面去给他点蜡烛,他知道办公桌的抽屉里藏有一对。菲尔丁法官会需要它们的。
他的办公室里很暗,比黄昏的时候还暗,只有窗户里透进来的一些晦暗的天光。艾德刚点亮蜡烛,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和阿尔文·胡克斯就来了,他们在菲尔丁法官的办公桌前坐下。蜡烛放在他们之间,使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准备降神会——法官穿着丝袍,内尔斯打着领结颇有戏剧效果,阿尔文·胡克斯优雅地跷着二郎腿。艾德退至门边,询问法官还有没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他就要去看看陪审团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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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对了,”菲尔丁法官答道,“去锅炉房查看一下,好吗?看看它还能不能继续供暖。然后给电力公司打个电话,要他们报告一下情况。还有,让我想想看,尽量多找些蜡烛来。”然后他转向坐在他面前的两位律师。“我有什么遗漏的吗?”他问。
“饭店,”阿尔文·胡克斯答道,“最好也问问他们的锅炉房,要不然陪审团的人可受不了了。他们昨晚就没睡好,现在停电了,情况可能会更糟。”
“好的,”艾德·索姆斯说道,“我去看看。”
“很好,艾德。”法官回答道。然后又说,“你想得真细致,阿尔文。”
“我是个细致的人。”阿尔文·胡克斯答道。
索姆斯神情严肃地退了出去。审判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伊什梅尔·钱伯斯一个人,他坐在旁听席上,脸上一副愿意永远等下去的神情。伊林诺·窦可思招呼那些陪审团的人了,他们正在前厅穿外套。“法官在休庭期间有事商谈,”艾德告诉伊什梅尔·钱伯斯,“你不用等了,他没有时间接受你的采访的。下午一点我们会宣判的。”
这个记者站起来,将笔记簿塞进衣袋。“我不是在等他,”他轻轻地答道,“我只是在想事情。”
“那你得到别处去想,”艾德说道,“我要锁上审判室的门了。”
“好的,”伊什梅尔说道,“很抱歉。”
但他离开的动作缓慢,若有所思的样子。艾德·索姆斯不耐烦地看着他。一个怪胎,他心里想。“还不如他父亲的一半呢。这也许和缺了一条胳膊有关吧。”艾德想起伊什梅尔的父亲,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和亚瑟以前关系挺好的,但这孩子却不是你能和他聊得起来的人。
伊什梅尔缩着肩膀、竖起大衣领子,冒着风雪艰难地朝办公室走去,用别针别着的那只大衣袖子在风中摇摆。风从海上吹来,吹向小岛的西北方向,低吼着卷过靠山街。伊什梅尔只能低着头走,因为他一抬头,风雪就会像针一样刺痛他的眼睛。不过,他还是能看到友睦港哪儿都没有灯光,整个岛都停电了。靠山街上弃置着四辆轿车,角度各异,希尔街和艾瑞克森街的交接处附近,一辆车撞在另一辆停在那里的小型卡车上,将驾驶员那边的后座都撞瘪了。
伊什梅尔推开办公室的门,然后用肩膀关上它。不等脱下外套、取下带着雪花的帽子,他就拿起电话打给他母亲;她一个人住在离镇上上五英里远的地方,下这么大的雪,他想问问她怎么样,看看小岛南部是不是也和友睦港的情况一样糟糕。如果她生上火——在储藏室的门口挂上帘子——厨房里做饭用的炉子应该足以让她暖和。
但是电话用不了了,他耳边只有空洞洞的忙音。他的打字机也一样,用不了了,他这会儿才逐渐回过神来。电取暖器用不了,办公室里很快就变得冷起来了,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坐了一会儿,出神地看着窗前飘落的雪花。剩下的那截胳膊痛了起来,或者确切地说,是好像那条胳膊又在那里了,只是近乎麻木。他的大脑显然还没有完全明白——或者说还不相信——那条胳膊已经没有了。战争刚结束的时候,那条失去的胳膊让他承受了很大的痛楚。西雅图的一位医生曾经建议他做手臂神经切除术——让它没有感觉——但伊什梅尔拒绝了。只要胳膊有感觉,不管是痛还是别的什么,他只要能感觉得到它。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他手伸进外套里,手掌捂着剩下的那一截胳膊,想着停电了他应该要做些什么。首先,他得去看看他母亲:得去汤姆·托格森的店里用他的无线电设备插播一个电报给安纳柯蒂斯,让那里的人印他的报纸。他还想同内尔斯·古德莫德森和阿尔文·胡克斯谈谈。还想去看看安纳柯蒂斯渡口是否还在营运,看看电力公司对于什么时候能修好线路能否给出个时间。最好能找到线路出问题的地方,出去拍几张照片。最好还能去一趟海岸观测站,弄一份完整的暴风雪情况报告,关于风速、浪高和降雪量,等等。或许他还应该从镇上给他母亲带些食物过去,还有煤油。棚里有一个煤油取暖器,她可以拿到卧室里取暖,但得换一个新的灯芯。他最好在菲斯克五金店停一下。
伊什梅尔将相机往脖子上一挂,出门到靠山街上拍照去了。即便天气晴好,对他这样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人来说,要像他那样稳定相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那是一架大个儿的盒式相机,挂在他脖子上重得像块石头,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它。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会将它固定在三脚架上:没有选择的时候,他只能将它放在断臂的肩膀上,偏过头看着镜头,尽可能地拍出好照片。这姿势让他很尴尬。整个身子都得扭着,耳朵旁边搁着一个相机,他觉得自己就像个马戏团的小丑。
伊什梅尔拍了三张轿车撞上皮卡车的照片。他镜头前的雪花怎么也弄不掉,他试了几次便放弃了。不过,他确定自己应该带着相机多拍几张,因为像这样的暴风雪并不多见——上一次大概是一九三六年——它所造成的破坏足以成为岛上的新闻。不过,在伊什梅尔看来,这恶劣天气不应该盖过宫本天道的案子,那是一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要重要得多。在岛上他的乡邻心里,这种天气绝对是压倒一切的。即便有一个男人正面临生死判决,圣佩佐岛上的居民更关心的肯定还是码头会不会被破坏、树会不会压倒房屋、水管会不会爆裂、汽车会不会抛锚这些事。伊什梅尔虽是岛上土生土长的人,却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暂时性的突发事件会让他们如此关心,似乎他们一直都在等待某些重大的事情发生,让他们也成为新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宫本天道的案子也是二十八年以来岛上的第一桩谋杀案——伊什梅尔查过《圣佩佐评论报》以前的报纸;而且,和暴风雪不同,它是人类事件,站在人类责任感的范围内;它不是听凭于风和海的意外,而是一件人可以操控的事。它的进展、影响、结果和意义——这些都掌握在人的手里。伊什梅尔想将它——宫本天道的案件——变成铅字,如果星期四的报纸还能印的话。
他朝汤姆·托格森的加油站走去,加油站的篱笆旁边停着一溜带着伤痕的汽车,车篷上都积了一层雪,汤姆正将另一辆停过来。“到处都是。”他从救险车车窗探出头来对伊什梅尔说,“光中央谷我就看到了十五辆,米尔伦路上还有十多辆。光这些就够我忙三天了。”
“听我说,”伊什梅尔说道,“我知道你很忙。但我的德索图需要装防滑链条。它停在靠山街上,我没办法开到这里来。那里也有四辆车抛锚了,等着你去移开。等会儿你能去一下吗?我后车座的地上有防滑链条。我得先用你的无线电给安纳柯蒂斯发条电报,电话都打不通了。没有电,我的报纸也印不了了。”
“整个岛上都停电了,”汤姆·托格森答道,”哪儿的电话都打不通了。有二十个不同的地方的电线都被树压断了。皮尔索的工作人员正在试图修复呢——我估计也许明天早上能修好。这样,我派个人过去给你的德索图装防滑链。我自己去不了。我们请了两个高中生帮忙,我派他们中的一个过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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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伊什梅尔说道,“钥匙就在车上。我能用一下你的无线电吗?”
“上星期我拿回家去了。”汤姆答道,“你去我家里吧。都是弄好的——罗伊斯会告诉你怎么用的。”
“我正打算去海岸观察站。我让他们给我插播一下吧。”
“随便你,”汤姆说道,“你要用的话,再去我家用好了。”
伊什梅尔转到主大街,去菲斯克五金店,在那里买了一加仑的煤油和他妈妈的取暖器用的灯芯。菲斯克那儿所有的D号电池都已经卖光了,铲雪锹也只剩一把了。蜡烛已经卖掉四分之三,煤油只剩下五分之一了。菲斯克,凯尔顿·菲斯克,很有市民责任感的他从上午十点就开始限购了,每个家庭只能买一加仑煤油。他两腿叉开站在火炉旁边,用法兰绒衬衣的褶边擦着眼镜,不等伊什梅尔追问,便主动将八点钟以后店里货物的销售情况一一报告。他还提醒伊什梅尔他买的这种灯芯用过六次以后就得剪。
经过友睦港饭店时,伊什梅尔走了进去,让伊丽娜·布里奇斯给他拿了两块奶酪三明治,装在纸袋里;他没时间坐在这里吃。这个饭店,虽然灯光昏暗,此时却宾客盈门,人声嘈杂——人们坐在位置上、吧台边,一个个裹着大衣、围巾,脚边放着采购来的一袋袋日用品,目光投向窗外的飞雪。有个地方可以供他们进来避避暴风雪他们自然高兴,但是等会儿他们吃完之后,要再走出去就不容易了。伊什梅尔一边等一边听着坐在吧台边的两个渔民谈话。他们喝着放在煤气炉上热过的所剩不多的西红柿汤,一边谈论着电力什么时候能够恢复。一个人怀疑每小时五十五海里的大风卷起的大海浪会将镇上的码头都淹没。另一个则说西北方向吹来的风会刮倒更多的树,他担心他屋后山崖上长的那棵冷杉也会被刮倒。他上午出门将他的船用三股绳拴在港湾了,大风吹过港湾时,他在客厅里用望远镜就可以看见了。第一个人咒骂了一句,说他希望自己的船也那么弄了就好了,但那样他得用十二根绳子绑,一边六根。刮这样大的风,要移动它可不容易。
一点差十五分时,伊什梅尔进了位于第二街和主街转角处的岛县电力公司办公室。他带着一大堆东西,一只大衣口袋里装着三明治,另一只口袋里面放着新买的取暖器灯芯,脖子上挂着相机,手里提着那听煤油。报告贴在门上供圣佩佐岛上的居民看。上面写着皮尔·赛尔路、奥尔德古路、西海滩干道、新瑞典路、米尔伦路、木屋湾路,还有至少六条其他的路都被倒下的树堵塞,电线被扯断。预计友睦港的电力次日早上八点恢复,请市民耐心等待。电路修护工得到志愿救火队的帮助,将连夜修复,能做的都在以最快速度进行中。
伊什梅尔回到法院,坐在二楼走廊的长凳上吃了一块三明治,相机放在他身边,煤油放在脚边地板上。他注意到走廊因为过往的人鞋子上带进来的雪融化了,变得有点儿滑。来往的人走过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像新学滑冰的人——唯一的光线来自房子的窗户和门上几组半透明的玻璃。公用更衣室里也是一样——潮湿、地滑、晦暗,挂满了滴水的外套、袋子、帽子和手套。伊什梅尔将煤油和相机放在他挂外套的地方上方的架子上。他知道没有人会偷相机,但他希望没有人会偷他的煤油。但是现在,停电了,后者失窃,他想,倒是不无可能。
菲尔丁法官的开庭通告很简洁。此案暂时休庭,到明天早上八点再开庭,届时电力公司也有望恢复供电。因为圣佩佐岛和大陆隔海相望,海浪汹涌,安纳柯蒂斯的渡轮停运,所以无法为陪审团成员安排新的住处,只能委屈他们仍住在昨天下榻的地方——友睦港饭店阴冷晦暗的客房里,他们只能自求多福了,因为现在情况已经超出了菲尔丁法官的控制,安排另外的住所已无可能。他希望这些事情不会转移各位陪审员对手头这件重大又棘手的案件的注意力。菲尔丁法官说,他们有义务勇敢面对暴风雪和断电的困难,将精力完全集中在案件和证人证词上。这位法官双手抱在胸前,倚靠在面前的桌子上,以至于即便是光线微弱,陪审团成员也能看清他那张多须、疲惫的脸。“想到复庭就让我感到疲惫,”他叹了口气,“我想,我们多努力一些,就能避免复庭,是不是?希望你们在友睦港饭店度过一个相对愉快的夜晚。但是即便不愉快,也请你们勇敢面对,充分考虑一下手头的案件,明天早上再回到这里来。毕竟,这是一起谋杀案。”法官提醒他们,“下不下雪,我们都得将它放在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