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队每开来一次,都卸下来许多人、许多帐篷。这些人跳下车,都站好整齐的队伍,唱一阵歌,这才奔向已经用白灰撒出一道道整齐方格的地方,搭起新的帐篷。机村所有人都出来了,跟在这些人后面,看他们唱歌,架好漂亮的四四方方的帐篷,大家又一起唱着歌,把帐篷里地面上的浮土踩实了,铺开机村供应的干草,再在干草上铺开被褥。这还不够,又在帐篷里拉开一道绳索,挂上干干净净的毛巾,几块木板又很快变成一个长架,上面一字摆开了搪瓷面盆,盆子里还有一只搪瓷茶缸,和一只闪着银光的铝饭盒。这天下午,差不多所有的机村人,都忘记了正渐渐进逼的大火,不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机村人就觉得有了倚靠,而是这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建成的帐篷城,建成这个帐篷城时所弥漫的那种节日般的气氛,把习惯了长久孤寂的机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那情景可真是是壮观呐,同时挖成的几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又大又深的锅架上去,不一会儿,就热气腾腾,弥漫开大米、热油以及各种作料的香气。整个机村都因此沉醉了。
这么新鲜盛大的场景,让机村人短暂沉迷一下,实属正常。
快吃饭时,首先是什么东西都归置得最为整齐的解放军排好队唱起了歌。然后,是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队伍。然后,是头戴着安全帽盔,穿着蓝色工装的伐木工人的队伍。他们唱歌,手持银光闪闪的铝饭盒,走到饭锅前,盛满热腾腾的米饭,走到菜盆前,又是一大瓢油水充足,香气四溢的好菜。一些胆大的孩子,飞跑回家拿来的家伙,也装得满满当当。
黄昏降临了,白昼的光芒黯淡下去,饭菜香味四处飘荡,沸腾的人声也暂时止息了。
直到这时,仿佛是轰然一声,烛天大火的红光又从东边天际升腾起来。好多人,差一点都让饭给噎住了。那片红光,当人们都抬头去看它时,却又慢慢黯淡下去了。大火好像是慢了下来,不像刚爆发时那么气焰嚣张了。
晚饭过后,很多台汽油发电机同时发动起来,所有帐篷里面瞬时灯火通明。同时有三个地方挂起了银幕,开到机村扑火的工人、红卫兵和解放军排好各自的方队,坐在中央,四周便是机村的百姓。电影里人们正常活动一会儿,就有风吹动银幕。于是,故事里所有的人,都跟着幕布飘动起来。风一停止,那些人又变得端正庄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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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却突然变成哑剧了。机关枪喷吐着火舌,冲锋的人们大张着嘴巴,却没有一点声音。这个时代的人,很容易就会处于愤怒而兴奋的状态,下面立即响起尖利的口哨声。这时,喇叭里传来一个人轻轻的咳嗽声。然后,用平板板的声音说了两个字:“通知。”
骚动的人群立即就静默了。只有电影机里胶片一格格转过去的吱吱声。
那平板的声音又说:“开会通知。”
然后是一长串名字。念到名字的人就从观众中站起来,集中到一起。通知最后提到了机村的人。那个人没有念他们的名字,而是念出了大队长、支部书记、民兵排长、贫协主席和妇女主任这些职务。
所有这些人集中到指挥部的大帐篷里开会。会上说,明天,每一支队伍都要开上山,从山脚的河边开始直到山上的雪线,各自负责一段,砍出一条防火道。会上说,估计大火烧过来还要三四天时间。要抢在这段时间之前,把这条防火道砍出来。工人、解放军和红卫兵,一共有十八个中队,每个中队都要求机村派出两到三名向导。民兵排长索波挺身出来领受了这个任务。格桑旺堆说:“也许,我派些年纪大的人,他们对火更有经验。”
但是领导说了:“我想,还是民兵们更精干一些。你看山上那么多人,你还是多组织人往山上送饭吧。”
散了会出来,电影已经散场了。远处的天际仍然彤红一片。格桑旺堆停下脚步对索波说:“那火说来就来,还是年纪大的人更有经验。”
索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队长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格桑旺堆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所以当上大队长,不是因为他有多么能干,而是因为解放的时候,他是机村最穷困的人。使上面失望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有这个时代所需要的足够的仇恨。仇恨是这个时代所倚重的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动力。但这个人内心里缺少这样的力量。不只是格桑旺堆,机村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穷苦人,都缺少这样的力量。但现在,具有这种力量的年轻一代成长起来了。索波就是其中最惹眼的一位。
索波父亲一直身体孱弱,年近五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所以,儿子也就如乃父一样身体虚弱,稍微用点力气额头上就青筋毕现。但索波父亲脾气却是好的。索波却常因为一点什么事情看不顺眼就动气,一动气额头上也青筋毕现。
按老的说法是,这样的人要么不得善终,要么就会祸害乡里。所以,直到今天,索波都当了民兵排长,这家伙要是老不回家,他那风烛残年的老父亲就会咳着喘着,拄着个拐杖来找他。
这天晚上,这老家伙已经吭吭哧哧地在村里转了好久了。他听到儿子语含讥诮地问:“队长你是说放火的经验吧。”
以往遇到这种质问,格桑旺堆是会退缩的,但这回他没有。他说:“放火的经验也是防火的经验。”
“是吗?那为什么上面要把多吉投入牢房呢?”
“你……你……”格桑旺堆都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这个畜生!”索波的父亲举起了拐杖,但他那点力气,已经不在年轻人的话下了。拐杖落在身上时,索波只把手轻轻一抬,老家伙就自己跌坐在在地上了。
“你这个样子还想打我?”年轻人扔下这句话,气哼哼地走开了。
格桑旺堆赶紧去搀扶老人,但这老家伙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他先是骂自己那不孝的儿子,骂着骂着话头就转到了格桑旺堆身上:“共产党让你当了机村的头人,可你,你有半点过去头人的威风吗?看看你把机村的年轻人都惯成什么样子了。”
格桑旺堆不吭气,把老家伙扶起来:“我送你回家吧。”
老家伙拐杖也不要了,任由他扶着跌跌撞撞往家里走。一路上,他都像个娘们一样哭泣:“看吧,年轻人成了这个样子,机村要完了。”
“机村不会完,年轻人比我们能干。修公路,修水电站,他们那么大的干劲,他们学会的那些技术,我们这些人是学不会的呀。”
“机村要完了,谁见过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你见过吗?你没有见过,我没有见过,祖祖辈辈都没有见过。雷电把森林引燃,烧荒把森林引燃,打猎的人抽袋烟也会把森林引燃,但谁见过林子像这样疯狂的燃烧。机村要完了,机村要完了。”
“是没有见过,但你见过公路修到村子里吗?祖祖辈辈见到过汽车,见到过水电站机器一转,电灯就把屋子和打麦场照得像白天一样吗?”
“不要对我说开会时说的那些话,我听不懂,我只看见年轻人变坏了,我只看见大火燃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大火会停下来的,你没有看见吗?来了那么多的人,他们是来保卫机村的。”
老家伙止住了哭泣,在这被火光染得一片暗红的夜色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扯鸡巴蛋,护佑机村森林的那对金鸭子已经飞走了。机村要完了。”
“谁也没有见过金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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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是没有见过那对金鸭子。但人人都晓得村后半山上的湖里住着一对漂亮的金鸭子。这对金野鸭长着翡翠绿的冠,有着宝石红的眼圈,腾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一片金光闪闪。歇在湖里的时候,湖水比天空还要蔚蓝。这对护佑着机村的金野鸭,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看见。它们负责让机村风调雨顺,而机村的人,要保证给它们一片寂静幽深的绿水青山。
但是,机村人没有做到这一点,机村人举起了锋利的斧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不是为了做饭煮茶,不是为了烤火取暖,不是为一对新人盖一所新房,不是为丰收的粮食修一所新的仓房,也不是为新添的牲口围一个畜栏,好像唯一的目的就是挥动刀斧,在一棵树倒下后,让另一棵树倒下,让一片林子消失后,再让另一片林子消失。所以,金野鸭一生气,拍拍翅膀就飞走了。
刚开始砍伐白桦林的时候,机村人就开始争论这些问题了。
索波说:“扯鸡巴蛋,一对野鸭要真这么厉害,还不晓得这些木头砍下来是送到省城修万岁宫吗?”
这个话题不是寻常话题,所以马上就有人挺身质问:“那你是不相信有金野鸭吗?”
还有人说:“是机村人都相信有金野鸭。”
虽然这对野鸭的存在从来就虚无飘渺,即便如此,就是索波这样新派得很的人也不敢在这个话题上跟大家太较真了。其实,他更不敢在内心里跟自己较真,问自己对这对野鸭子是真不相信还是假不相信。
但他相信国家的需要是一种伟大的需要,却不知道砍伐这些树木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老年人爱说,村子四周的山林开始消失的这些年里,风吹得无遮无拦了,但风大一些有什么关系呢?老年人还抱怨说,砍掉这么多的林子,一些泉眼消失了,溪流也变小了。但机村就这么一点人,连一眼泉水都喝不了,用不完,要这么多的水干什么呢?再说,老年人总是要抱怨点什么的,那就让他们抱怨好了。在索波们看来,这些老年人更为可笑的是,他们居然抱怨砍掉了林子后,村子,村子四周的荒野没有过去美丽了。索波们听了这种话,都偷偷暗笑。美丽,这些面孔脏污的老家伙,连自己家院子里和村道上的牛粪猪粪都懒得收拾一下的老家伙们,嘴里居然吐出这样的词来。
索波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老家伙。
这老家伙哭泣着走到了家门口,最后收了泪很严肃地对格桑旺堆说:“你是一个好人,但你不是机村的好头领。”
“这个我知道。”
“那就让别人来干吧。”
“你的儿子?”
老家伙哼哼地笑了,笑声却有些无奈的悲凉:“他倒真是日思夜想,说梦话都想,可他是那个命吗?你格桑旺堆不行,是你没有煞气,镇不住人,但大家都晓得你心肠好。可是,我家那个杂种,想要抗命而行,这样的人没有好结果,没有好结果的!”
说完,老家伙推开了房门,一方温暖的灯光从屋里投射了来,但老人的话却又冷又硬:“所以,我恨你!”
然后,房门关上了。光亮,与光亮带来的温暖立即就消失了,格桑旺堆独自站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身心都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