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一旦越过耗费了那么大人力物力开出的防火线,它自己也像是因为失去敌手,而失去了吞没一切的汹涌势头。
其实,这也只是大多数人的看法,更准确地说,是大多数人同意的看法。大多数人的看法常常是少数人提出来的。
还有更少数人认为,大家觉得大火失去了势头,只是因为它轻而易举就把我们抛在了身后,使人不能再看到杀气腾腾的、气焰嚣张的正面罢了。
机村是这个满覆森林的峡谷里最后一个村庄。从此以后,大火便真正深入无人之境了。除了那些沉默无语的参天古树,除了那些四散奔逃的飞禽走兽,再没有谁等在前头,准备与之决一死战了。
这是一个容易激情澎湃,但也更容易虚脱的时代,这不,大火刚刚到达机村,我们认为故事刚刚到达高·潮的时候,那高·潮其实已经过去了。峡谷里铺满了因空气污浊而显得懒洋洋的昏黄的阳光。
那是虚脱的阳光。
虚脱的阳光照着因失去目的而虚脱的人群。
虚脱的人们看着劫灰覆盖的山冈、田野、牧场与村庄。
雄健的风替大火充任先锋,剩下一点散兵游勇,这里吹起一点尘土,那里卷起几片废纸与枯叶,也仿佛虚脱了一样。
只有卡车还在不断到来,拉来面粉、大米、猪肉、牛肉、鸡肉、糖、和五花八门的罐头。
只有供应几千人吃饭的那么多锅灶还显得热气腾腾。机村人从来没有吃得这么饱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吃饱了,还往嘴里塞着各种东西。蓝工装与绿军装们也是一样。而所有吃饱了的人,更加目光飘渺迷茫,虚脱得好像马上就要昏迷过去了一样。
吃剩的东西丢得四处都是,鸡、猪、羊、牛吃得撑住了,呆呆地站在村道中央一动不动。
连机村那些细腰长腿,机警灵敏的猎犬,也无法抗拒这些吃食的诱·惑,肚子撑得像一个大肚婆一样,睡在大路中央,难过地哼哼着,毫无一只猎犬应有尊严,而任无数双陌生的腿在他们身上跨来跨去。
这也算是天降异相,这么多吃食把平常勤快的人跟狗都变懒了,倒是最为懒惰的桑丹一刻也不休息。她专门捡拾丢弃的馒头与烧饼,切成片,在太阳下晒干,又用讨来的面粉口袋一袋袋整整齐齐地封起来,码在屋里。据说,几天下来,屋里的馒头干已经快码成一堵墙了。
物质如此丰富的时刻在人们没有任何准备的时候一下就到来了,村代销店门前没有一个人影了。杨麻子的老婆是被火烧死的三个机村女人中的一个。即便如此,这天早晨他还是来把代销店门打开,坐在太阳底下,叹息一声,说:“简直就是共产主义了嘛。”
休息一会儿,他又关上门,依然叹息一声,说:“简直就是共产主义了嘛。”
然后,他背着手,驼着背走到摆着五具尸体的帐篷里,还没有走到他老婆的尸体跟前,他的清鼻涕就流出来了。他走到自己女人的跟前,说:“看嘛,刚刚赶上好时候,你就走了。”
有人问他好时候是什么意思,他说:“想吃什么有什么,而且不用掏一分钱,简直就是共产主义了嘛。可是,我的女人命苦,只差一脚,没有迈过好日子的门槛。”
然后,他的泪水就流下来了。他的泪流很细,流到每个麻子窝里都停留一下,好半天,也没有流到下巴底下。
杨麻子因为这句话被人警告了。
杨麻子一哭起来,就像是跑在下山路上,老是收不住脚。所以,警告他的人才向索波发出了不满的责问:“你们村的人怎么这么反动?”
索波把杨麻子拉到一边:“不要再哭了,要不是看在牺牲的婶子面子上,你都当反革命给抓起来了!”
杨麻子的泪水立即就止住了。
因为抓人的事即使不是经常发生,也的的确确是发生过的。大火没有起来的时候,巫师多吉被抓走了。昨天晚上,大队长格桑旺堆跟江村贡布喇嘛也被抓走了。正在说话的当口,又有吉普车拉着警报呼啸而至,直冲指挥部的帐篷,把指挥部领导和一直被看在那里汪工程师抓走了。本来,不管是有人死去,还是有人被抓起来,都是最能让人兴奋的事情,但现在,人们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人们无声地聚集起来,看着两辆吉普车呜呜哇哇地开过来,停下,车后的尘土散尽后,几个臂戴红袖章,腰别小手枪的人面无表情从车里钻出来,站在帐篷门口,里面,指挥部领导和汪工程师被专案组的人带出来,塞进吉普车里。警报器又呜呜哇哇地响起来,屁股后又吹起一片尘土,风一般开走了。
人群还没有散开,指挥部帐篷的门帘掀起来,使大家都看到了神秘的内部,电报机闪着红灯嘀嘀作响,同时吐出一张长长的纸条。几个人围着那长纸条叽咕一阵,描画一阵,一张文告就出来了。
这张文告宣布,暗藏在工人阶级队伍中,贫下中农队伍中,革命干部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暴露了。这些跳梁小丑,自绝于人民,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同时,文告宣布灭火抗灾指挥部的权力全部移交给当初清查火灾起因的专案小组。专案小组那三个在机村传说拥有隐身术的灰色人,这时穿上了没有帽徽领章的新军装,崭新的面料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芒。机村至今有人叹息,说,奇怪,他们的法术一下就消失了。专案组来了一个年轻的新领导。新领导走到大家跟前,脱下军帽,一头干净顺滑的黑发一泻而下,人们才发现,这人不但年轻,还是个女领导。她决定,专案组扩大,老魏,甚至索波都扩大到这个新班子里去了。
新领导看都不看正在慢慢离机村远去,正在深入原始森林的大火一眼。她只是督促人们一张张抄写这篇文告,贴满了机村所有可以张贴东西的地方。她还走进广播站,亲自宣读这份文告。她亲自念了三遍,才让专门的播音员来播报。索波的名字在这份文告正文的最后。当今机村还有好几个人,能够惟妙惟肖地模仿高音喇叭念出的最后一个名字,在树林中,在山岩上,在河谷里激起的不同回响。
“索—波—波—波波波———”
“索—波—波—波波波———”
“索—波—波—波波波———”
过火后的树林回声喑哑,山崖的回声响亮,河谷的回声深远悠长。
有史以来,机村好像都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即便有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名字也一定没有被奇妙的机器,被山,被水,被树木这么歌唱一般念叨过。
所有人都以为,索波会被这个自命伟大的时代造就成机村历史上一个空前伟大的人物。又是很多年后,当索波老了,当年那帮小孩正当壮年,还能吹口哨一般嘬起嘴唇,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四野对高音喇叭里念出的那个名字的回声。索波也只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了。
夜幕降临后,专案组的新成员们反倒忙碌起来,四散开去完成各自的调查工作。调查方向有两个:一、 大火起因,必是有反革命分子破坏,要把罪魁祸首挖出来;二、 救火期间,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反革命活动,必须深挖细查,务必要把一切新老反革命分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 ?
新领导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接下来,是艰苦谈判。工人家属提出的问题都跟钱相关。在机村人这边,这个问题轻轻巧巧地就过去了。但困难却还是出来了。就是三具遗体的处理问题。领导的意思是,举行一个隆重的追悼大会,然后,几具尸体一起土葬。这在机村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葬法。依旧俗,这种不得善终的横死之人也不能天葬,而要火葬,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一个汉族人会把这样的场景看得十分野蛮残忍,更不可能把这个过程放在一个郑重其事的公共仪式上去完成。但在一个藏族人看来,死亡不过是灵魂离开了肉身。对于远去的灵魂来说,这个肉身最好彻底消失。所以,他们同样不能理解汉族人为什么还要把一具躯壳封闭在厚厚的木头棺材里,再深埋地下,慢慢腐烂,变成蛆虫,变成烂泥,在冰冷与黑暗中,背弃了天光。正常死亡的藏族天葬是把肉体奉献给高飞的鹰鹫,但这些暴死的人的躯壳,只能让火来化解,让风雨来扬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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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艰难地进行着。
领导不能在停着尸体的灵堂久留,索波只好在两个帐篷间来回传话。
直到夜深人静,新领导红润光洁的脸变得憔悴而苍白。谈判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导入到藏汉两族对肉身最后去处的不同理解。
死人家属那边传过话来说:“灵魂知道曾经寄居的肉身埋到地下,见不到天光,还喂给了蛆虫,会一路哭泣!”
女领导在灯下梳理长发,说:“告诉这些人,没有灵魂,反封建迷信这么多年,他们还相信这个。”
杨麻子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索波后面,这时,他小声说:“报告领导,平时,大家都说,这一世的灵魂交给了共产党,现在,灵魂要去下一世了,最后就只好相信一下了。”
索波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让你胡乱说了?”
领导梳理好头发,整个人都焕发出新的光彩,转过身来时,把好多人的眼睛都看直了。她举起手,微微一笑,说:“慢——,这位老乡的意思是说,这些灵魂是要去党管不着的地方?”
这句话一出,当然是暗伏杀机的,连索波都松了一口气,埋在土里,就埋在土里吧,他并不确切知道人到底是有灵魂还是没有灵魂,而且,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这种争执早点停止,他就可以不在两个帐篷之间来回奔波传话了。
好个杨麻子,他躬下身子,说:“这灵魂也不是都变人,他们命贱,也许变猪变狗,往生到哪里,就真是说不清楚了。”
领导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你,谁叫你进来的,嗯,谁允许你进来的?”
杨麻子就给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