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枪竖在身边,长吐了一口气,说:“好威猛的一只豹子!死在我的枪下,可惜了。”
“你的熊呢?”
“回去吧,它自己会出现的。如果我能对付得了这头豹子,我就对付得了它!它已经老了。”
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点上去,达瑟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一阵猛烈的枪声突然爆响。看来,那些包围房子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向房子发起了进攻。达瑟一路跑一路哭了起来:“达戈啊,你又要杀人了,你不能杀人了。”
枪声就像突然响起时一样,又突然停了。
寂静像一个巨大的罩子从天空中降落下来。欢呼的人群,惊恐无助的羊,聒噪的鸟,甚至是摇动着树与草的风,都一下子失去了声音。这样的寂静,总是预示着更严重的事情发生。
浓烟从那个小山丘旁升了起来。刚才,干部带领着民兵对着房子突然一齐开枪,趁这机会,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点着了。房子从外面燃起来,火焰抖动着,从墙根往上爬。达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里,正看到爬到墙上的火舌一条条地从窗户,从木头墙壁的缝隙往屋子里钻。
达戈大骂:“有本事我们比试枪法,这算什么本事,你们这些人太卑鄙了!”
老魏大笑:“到这时你还嘴硬,还是乖乖出来投降吧!你当过兵,晓得党的政策!”
达戈冲着这边胡乱放了一枪:“老子干了那么痛快的事,你们以为我还会想活吗?”
整个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围严实了,火舌如蛇一样,从每一个缝隙往屋子里钻。很快,屋子顶上就有很浓重的烟冒了出来,看那架势,好像钻进屋子里的火都变成了烟。屋顶上的烟越来越浓重,倒卷下来,把屋子外面明晃晃的火焰都压下去了。
房子周围有很多人,但只有达瑟一个人站在明处。火焰抽动时发出流水一样很欢势的嚯嚯声,他脸上的肌肉也随之抽动。他的笨脑子要冒出点想法,本来就慢,被这嚯嚯的火焰声抽动一下,彻底变成一片空白。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被烟呛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而潜伏在他四周,潜伏在他房子四周的人,正把枪举在面前,像平时训练一样,慢慢向前爬行。前面一批人往前爬行的时候,后一批人举枪向房子瞄准。前面的人停下来,举枪瞄向房子的窗户和门,后面那些人又开始爬行了。
达瑟在学校里参加军训时,做过同样的课目。但此时,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而想不起来这些人到底在干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而且,那响声还带着力量,在脑子里不断膨胀,不断膨胀的力量好像随时会轰然一声从他两只耳朵深处砰然而出。
他捂着要炸开的脑袋,大叫了一声他朋友的名字。
“达戈!”
就在他这一声喊里,充斥着浓烟的房子,轰然一声从屋顶迸出了旺盛的火苗。火苗同时从门,从窗户,从每一道缝隙中,喷射出来。
连潜伏在屋子里的杀手达戈,也跟着那火焰一起,让那巨大的力量带到了屋外。达戈手里举着枪,头上冒着烟,从掀开的门里,随着一团喷涌的火焰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
达戈大张着口,慢慢在跪倒在地上,脸贴地喘了一阵,这才猛烈地咳嗽起来。当他稍稍喘息过来,想要举枪的时候,几只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脑袋。他颓然看了达瑟一眼,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他的身子软下去,躺倒在地上,张大了嘴拼命呼吸。
一只枪托重重砸在他身上:“起来!”
但他仍然只是张大了嘴,把脸贴在雪地上,拼命呼吸。
还是老魏说:“让他缓过气来。”
于是,干部和民兵围成一圈,十多支枪齐齐地指着蜷缩在雪地上的艰难喘息的达戈。在距他们很近的地方,那座曾经那么漂亮的堡垒般的房子正在熊熊燃烧。大火辐射出来的热力使他们脚下的积雪飞快融化。刚才还烟雾腾腾的达戈转眼就一身泥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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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老魏说:“我跟你没有仇。”
老魏说:“缓过劲了就起来!”
“你开枪吧,我跟你没有仇,你打死我,我也不记你的仇。”
“起来!”
达戈起身的时候,很多支枪的枪口又顶在了他身上。
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到了站在人圈外一脸木然的达瑟。达戈对他笑了笑:“我就想死得漂亮一点,你看,临死了,他们还要叫我这么难看。”
这个人,他不怕死,只是想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但现在,他真的是非常难看。头发与眉毛,都被火灼焦了。身上的衣服被撕扯成碎片。刚才趴在地上,使他烟火味浓重的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泥水。他站起来,又弯腰猛咳了一阵,再直起腰来时,血从他的鼻孔和嘴角流了出来。他说:“我真的不想死得这么难看。”
他对达瑟这么说。
他对老魏这么说。
他对民兵排长索波也这么说:“只要一枪,我就解脱了。我不想在人前这么难看。”
索波把脸转开了。
他的形象,他的说法,在围观的村民和那些伐木场工人中,引起了一片唏嘘之声,甚至引起了一片赞叹。
一个嘴上总是叼着一根香烟的家伙喊一声:“绑起来!”
达戈的手,就被扭到身后,被结结实实地绑起来。绳子在他身上缠了一道又一道。最后一道,勒在他的脖子上。绳子往后一拉,他的脸就向着了天上。他的头不能动了,但他的眼珠还在拼命转动,在人群里寻找什么。他的眼光最后还是和达瑟定在了一处。他说:“叫她不要来,不要叫她看见我这个样子。”
“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话,走!”枪托重重在他身上捣了几下,他被押着往前走了。
达瑟晓得他还记挂着他的旧情人,但达瑟并没有在人群里发现这个美嗓子姑娘。
达瑟喊道:“你就忘了她吧!”
达戈被绳子勒着脖子,所以只好仰脸看天。这个不信天的人,这时却是一副陷入绝境后徒然呼唤苍天的样子。听见好朋友达瑟的喊声,他微微侧过脸来,说了句什么。
达瑟以为自己懂得了,他是在说:“伙计,我忘不了她!”
他脑子里终于明明白白浮现出来一句话。他觉得这是一句重要的话。达瑟脑子虽然慢,但任何一句话,只要经过他的脑子想清楚了,就会觉得十分重要。他冲上去拉住了老魏:“我有一句话对他讲!”
老魏举起手,大家就都停下了脚步。老魏看了他半晌,笑笑:“依我看,你说的也不全是疯话,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达瑟这才近身到朋友的跟前:“达戈。”
达戈低不下头来,就垂着眼睛看他。
他又叫了一声:“达戈。”泪水便涌出了眼眶。
达戈就跪在了地上的泥水里,仰脸看着他。达戈哑声说:“朋友,亲我一下。”
达瑟弯下腰下来,嘴唇在他额头上碰了一下。他放低了声音说:“你不要恨她,她也是个苦命的人。”
“可怜。”达戈喃喃地说。
后来,大家都说,这样一种情景,放在过去,达瑟就是一个使人解脱的活佛,而达戈则是一个需要忏悔与开悟的罪人。达瑟说:“是啊,大家都是苦命的可怜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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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戈让朋友扶他起来,站直了身子,他笑着说:“妈的,你又在说书上的话了。”
他又被押着往前走了。
有人问达瑟,两个人悄悄说了什么话,是不是那家伙把他藏钱的地方告诉他了。
达瑟整整零乱而肮脏的衣衫,脸上现出庄重的神情:“我要他相信书上说的话!”
这时,在人群前往的那个方向,在村子的那一头,靠近通向公社那个镇子,通向县城、通向自治州首府的那条公路旁边的庄稼地里,山谷向着东南方向渐次敞开的地方,清脆的枪声再次响起来。听到枪声,押解着达戈的那些拿枪的人,有好几个动作麻利地趴在了地上。
人群中发出了一阵哄笑。
这几个人,直到前面又响了一枪,判明了枪响不是冲着他们才站起身来。人群开始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在那个地方格桑旺堆刚刚干掉了一只动作敏捷的身姿漂亮的豹子。人群奔跑着向着枪声重起的地方跑去,把押着达戈的这些人还有达瑟拉在了后面。
“不是说格桑旺堆打死了豹子吗?”老魏问道。
“他等的是他的熊,不是豹子。”
“他又在打枪,真是他那头熊来了吗?”老魏常常声称,他早已是半个机村人了,他知道格桑旺堆跟那头熊的故事。
有跑到前面去的人跑回来,叫道:“熊!来了,熊!格桑旺堆的熊!”
于是,落在后面的这群人也向着响枪的地方奔跑起来,直到看到了在羊群中像个巨人一样缓缓地顺坡而下的熊,才停下了脚步。那熊只用后脚着地,站起身来,就像是一个披着熊皮的巨人。这个巨人动作相当迟缓。而提着枪与他决斗的那个人,却动作灵敏利索。这时,黄昏已经降临到山间。化雪的大地重新上冻。熊与人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格桑旺堆对着正顺坡而下的熊又开了一枪。熊摇晃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格桑旺堆丢下枪,抽出腰间的长刀。这些带枪押解罪犯的人,也向着那个地方跑去,都要去看猎人与他宿命中的那头猎物的最后一搏。
格桑旺堆挺着长刀冲上去,熊躺在地上不动。
格桑旺堆围着这家伙转了一圈。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枪弹洞穿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绯红的鲜血。伤口上除了鲜血之外,还翻涌着一串串气泡。只有击穿了胸膛的伤口,才会冒出这么多的气泡。看来,这家伙这次是死定了。
但是,格桑旺堆不敢掉以轻心,他被这家伙装死欺骗过一次。这次欺骗,不仅让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还让这个畜牲升级为一个猎人的宿命级的猎物。
他用刀背拍击熊的脑袋,熊一动不动。只有风吹来,使它身上的毛微微翻卷。格桑旺堆看看围拢过来的人们,说:“这就是我的那头熊。”
他说得十分平静,没有决斗获胜该有的狂喜。
他离开了熊,走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达戈面前,作为一个好猎人,只有另一个好猎人才懂得这胜利的所有意味:“我的熊,我本来想用刀跟他搏斗一番,但只挨了一枪,它就倒下了。看来,林子一烧,找不到吃的,它一下就变得很老了。”
达戈笑了一下,但他的眼睛,却越过他的肩头,一直停留在熊的身上:“它没死。”
格桑旺堆猛地转过身去。
熊已经站起来了,它低沉地嗥叫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向前,向着举刀向他冲来的人张开了双臂。格桑旺堆也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他举刀正面向上,迎向正从山坡上顺势而下比他高大粗壮许多的熊。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
格桑旺堆依然挺刀向上。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对一个猎人来说,这是一种最为骄傲的方式。这也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当猎人的刀从正面刺向猎物心脏的同时,猎物粗壮的手臂也会紧紧拥抱住他的身体。熊最后奋力的一抱,足以使一个人粉身碎骨。
过去,有过这样的猎人故事,但都没有观众,这样的故事在高山密林中孤独地完成。
今天,多少年来的猎人故事中最动人的传奇,就要在所有人面前,像电影一样上演!
这时,一声怒吼在格桑旺堆身后响起。
只有双脚没有被绳子捆住的达戈奔跑起来。身后那些回过神来的人,一个个咔咔地拉开枪栓时,他的身影已经和格桑旺堆的身影重叠到一起,如果他们开枪,就会把格桑旺堆也打倒在地上。
达戈又狂吼了一声,从斜刺里插过去,站在了格桑旺堆和那头身躯巨大的老熊之间。熊继续往下,他往上,把身子撞进了熊张开的怀抱。然后,熊低吼一声,有力的双臂合拢来。他听到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头,软软地靠在了熊涌流着鲜血的温暖胸口上。熊的身躯旋转着倒下,达戈看到了黄昏光线中,他的房子燃烧到最后,弥漫在小山丘和达瑟树屋后面的一抹红光,他还看到,格桑旺堆手里冰凉而锋利的长刀,飞快地插入熊的后背。熊抱着他倒下。
他看见天空在头顶旋转。
他对着天空笑了,自己总算没有死得过于难看。
笑容很快就被冷风冻结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