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二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06:4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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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村人再说起头人一家的命运,就像提起上天的一种教训。他们暗自叹息,并且觉得是驼子对不起头人。骆氏就四处找人哭诉,申明是头人自己害了自己,而不是他们家的驼子。但这样的事情有谁肯相信呢?真的是谁也不肯相信。倒是工作组找驼子谈话了:“你是害怕同阶级敌人展开阶级斗争吗?”

驼子有些生气,看着这些穿着旧军装的年轻人,想起要是自己不负伤掉队,如今该是多大的首长了,哪轮得上这些晚参加革命很久的家伙来教训自己。他说:“我怕阶级斗争还会参加红军?”

人家不在这样的问题上跟他纠缠,而是单刀直入,说:“那你老婆就不要四处申辩了。不就是抓了一个反革命,反革命的老婆上吊自尽了嘛。”

“你干革命不能搞灯下黑。”

“你该管管你的老婆了。”

等等,等等。

那天晚上,机村人又听到了驼子自怨自怜的呻·吟声。大家想想,有两三年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驼子的伤口又红肿发炎了。他背靠着卷起来的棉絮,半倚在火塘边上。女人给他涂抹用熊油拌和的草药。虽然在屋子里望不到天空,他还是把脸仰起来,长声哎哎地呻·吟:

“哎呀——哎呀——呀——”

“哎呀——反动派呀,哎呀——呀——”

“哎呀——哎呀——呀——”

“哎呀——反动派呀,害死人了呀!哎呀——哎呀——”

油膏止不住伤痛,骆氏差大女儿从河边沼泽边的树丛里,捉来几条蚂蟥。这些软叽叽的虫子可是些贪婪的东西,爬上他红肿的肩胛上就拼命吸血,干瘪的身子很快鼓胀起来,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湿漉漉的光。吸饱了血的蚂蟥松开吸盘,落在地上。他们又把这些虫子包在一张菜叶里,送回沼泽。在驼子的肩背上,蚂蟥叮过的地方,流出了乌血与黄水。

驼子扭头去看这些乌血与黄水,看到后,更是要长声吆吆地呻·吟。过去的呻·吟是:“老天爷呀,你造的人是多么可怜呀!”

现在,他的呻·吟不同了:“千刀万剐的蒋该死啊,你的大炮把老子打得这么惨,你狗日的倒好——哎呀呀——你狗日的倒跑到台湾享福去了!你狗日的蒋该死刮民党啊!”

女人用一块毛巾来揩那些乌血与黄水,他又呻·吟着骂起来:“你想害死我啊!你不害死我你不甘心啊!你不是好心人吗?你好心怎么想害死自己的男人啊。”

无论如何,肿胀的伤口里的乌血与黄水放出来后,那种火辣辣的胀痛立即就减轻了。他骂人的声音慢慢小下去,脑袋慢慢歪到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睡着了。

女儿悄悄对母亲说:“工作组叔叔说,爸爸不坚强,不像个红军。”

骆氏狠狠地往墙角上啐了一口:“呸!”

“妈妈,你生气了。”

骆氏不回答,又狠狠往墙角吐了一口,说:“不是人话!”

他那宝贝女儿却是个实心眼,说:“我要告诉工作组叔叔。”

骆氏给了她一个重重的耳光。

机村人并不知道这家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当驼子停止了呻·吟,他们说:“这个家伙,怎么像个女人一样啊!”

过去,无论他怎么呻·吟,他们都说:“啧啧,这个可怜人啊!”

到了“大跃进”的时候,林登全支书就差不多成了机村人的敌人了。他去县上开会,开会回来,带回来两首歌——一首歌这样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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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歌,也是上面定下的亩产指标。他一传达,会场上瞪着他的那些眼睛都泛出了绿光,他的感觉就像是自己落入了狼群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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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子说:“有多少肥料,就有多少粮食,现在地里打粮食少,就是肥料少。”

社员们说:“种了一辈子地,你见过庄稼需要那么多肥料吗?这不跟人把油当成水喝一样吗?”

他打开一张报纸,给大家看一张照片。照片上,地里的什么庄稼,穗大粒大不说,长得那么密实,一个人咧着合不拢的嘴,露着一口白白的牙齿,站在那些密实的穗子上面,脚板却一点都没有下陷。

人人都啧啧称奇,传看这张照片。没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驼子就站起来喊:“晓得这一亩地打多少粮食吗?”

人们都仰起脸来看他。

驼子的脸涨得通红,他伸出手,张开全部的指头:“十万!十万斤啊!”

大家一起坚定地摇头。其实,他的心里也没底。但他不可能把这种担心说出口来。

恰好下面有一个人看着照片说:“说不定,这是个有法力的喇嘛穿上汉人衣服照的。”

社员们都为这种没头没脑的想法哄堂大笑了。

这个人正色道:“因为有些法力高深的喇嘛,脚下什么都没有就可以站在虚空里!”

说这话的是协拉顿珠,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他不相信地里可以长出密到插不下脚的庄稼。所以,他想到了喇嘛们的法术。他觉得这张照片使用了喇嘛的法术。这个时候,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里,即使要说点什么,也要四面八方仔细看清楚了才卷动自己的舌头。口舌之罪也是一种罪过啊。放在土司时代,那是要被利刃割去舌头的呀。麦其土司的书记官就两次被割去了舌头。

但是,过去那个时候,却没有一个小老百姓因言获罪。能够因言获罪的,都是书记官那种喇嘛里的异端。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却出现了。后来,有人搜集了一下协拉顿珠平常的言论,发现他还有议论呢。他说,看来新社会人人平等也不都是好事啊,以前上等人的福咱们还没有享到,但他们领受的罪,可是要降临到我们这些下等人的头上了。

因此,他被揪起来斗争了好几个晚上。

驼子真的是很恨这个人。“大跃进”的时候,时兴晚上打着火把下地干活。驼子是个苦干的命。过去,他就喜欢乘着月光开自己的荒地,背修房子的石头。但那只是他个人自己的事情。但现在只要他举着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所有人也就都得举起火把,把肥料送到地里。协拉顿珠说出了这些反动言论,晚上开会,可就耽误了往地里送肥的功夫了。上面讲只要地里有足够的肥料,再有足够的阳光照耀,那些肥料就可以变成丰收的粮食。上面说那是科学。共产党相信科学,驼子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也愿意相信这样的科学。协拉顿珠其实不常说话,他没有那么快的脑子。但是,这个脑子却常常冒出些奇怪的想法。这些想法说出来都像是格言警句。而且,他的嘴巴是直接跟脑子连着的,无论什么想法,刚刚在脑子里想起,嘴巴就已经说出来了。

甚至于,他说这一句的时候,脑子里还没有把下一句该说什么好好地想起。

斗争会开始了。

他那些没有深思熟虑过的话,让人越分析就越像是想了十天半月才说出来的一样。

而这些晚上,下地还不用打火把,天空晴朗无云,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这可真是干活的好时候啊。驼子看着弯腰站在火堆边的那个人,心里气得要命。前面人发言和喊口号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舍不得时间而气得浑身发抖了。而那些发言的人,却继续在那里滔滔不绝,社员们也乐意这会就这么永远开下去,天天这么舍命干活,人真是太累太累了。他们都在会场上闭着眼睛,打起了瞌睡。

这种情形,真把驼子给气疯了。他冲到协拉顿珠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这是平生他打出的第一个耳光。虽说他扛过枪,打过仗,但这么面对着面,打人耳光,在他真是开天辟地的事情。耳光响起的时候,他自己都怔住了。那仅仅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骂道:“你这个破坏分子,你就是想让大家天天开会斗争你。你这个阴谋分子,你就是想用这种办法不让大家下地劳动,破坏生产!”

协拉顿珠的女人很伤心地哭起来了。女人一哭,他那几个都叫做什么什么协拉的孩子也哭了。孩子们一哭,亲戚中的那些女性和孩子们也都跟着哭了起来。很快,整个会场就哭成了一片。

哭声中,就有骂人的话说出口了。那么多人哭得都变了声,有一个止住了哭声喊驼子的名字。

驼子答应了。

下面就骂道:“要不是机村人发善心收留你,你的骨头都化成泥巴了,可你这个没良心的,现在对付起人来,像条疯狗一样!”

驼子听闻此言,好像身上又中了一颗子弹,摇摇晃晃,他本来就有些仰着的脸,仰得更厉害了。但他最终还是站稳了脚跟。这个家伙,他也愤怒了:“总路线知道不知道!三面红旗知道不知道!共产主义知道不知道!”

他那么声嘶力竭地一喊,下面立即就鸦雀无声了。

驼子又喊:“老子也觉得这么开会没有意思,现在散会!下地积肥!”

那年积肥,真把机村来了个大扫除。每家人圈里的粪都起得干干净净,起完,还用扫帚细细扫过一遍。合作社请人算过,每人积六十万斤,机村的土地上差不多要铺整整一尺厚。圈里的粪肥没有了。机村那些小巷子里的土也被揭去了一层,送到了地里。这些土也黑黑的,里面也有人和牲畜们随意拉在路上的大小便。到了雨天,村里泥泞的小巷子就变得臭气熏天。除了这些污秽的东西,每家人屋子后面多少年的垃圾堆也给清理干净了。这些含有肥力的东西都给送到地里去了,把机村所有的土地都覆盖上了。

协拉顿珠被斗争了那么多次,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那天,他把背上的肥料倒在驼子跟前,驼子把肥料细细地扒散了,匀匀地摊开。协拉顿珠脑子里又升起了一个想法,而且,一如既往地,这想法马上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这么多肥料,会把麦子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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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子抬起头来看他,眼里射出很凶的光芒:“你他妈是打好主意要说刺我心窝子的话?”

协拉顿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个劲地摇手。

“你他妈是庄稼把式,老子就不是好庄稼把式?”

协拉顿珠背着空粪筐跑开了。

驼子慢慢蹲下身子,眼里浮起了忧虑的神情,最后,他站起身来,四顾无人,便把手叉在腰上高声骂道:“协拉顿珠,我日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