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靠近山口,风就呼呼地扑面而来。
风很强劲,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要把这几个冒险的年轻人推离山口。身材矮小的骆木匠走到了队伍的前头,他弯下腰,弓着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大家也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风的推拒就没有那么有力了。当他们越过那个狭窄的隘口,风立即就消失了,水汽很重的空气像件半干的衣服一下子就紧裹在了身上。生活在山里的人,眼睛总是习惯性地往上,看见树木、岩石与山峰,但在这里,当眼睛依然习惯性地向上,视野里就只剩下空阔蓝天,眼光猛然一下失去依凭,双脚下面立即生出来悬浮的感觉,感到身子正在往某种虚无的空间里慢慢下陷。
卓央甚至低低地尖叫了一声。
然后,他们小心翼翼地垂下了眼睛,看到双脚实实在在地站在柔软的草地之上。再往前好几步,才是峡谷深切的边缘。边缘下面,壁立着赭红色断崖。断崖之上,有些小小的平台。上面长满了树冠巨大的乔木。断崖上的树也与机村山坡上那些树大不相同。
骆木匠显得十分轻松:“该让达瑟也来,让他告诉我们这些树木的名字。”
其他三个人站在绝壁边上,不禁头晕目眩,感到只要稍大一点的风吹来,身子就会像一片轻盈的羽毛一样飘荡起来,坠入深渊。
骆木匠在悬崖边上走来走去,表情轻松,他说:“有点头晕是吧,坐下适应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三个人都听话地坐了下来。
骆木匠又说:“不要闭上眼睛,还得看,往下看,越害怕越要看。”
三个人忍住背梁上阵阵发冷发麻的感觉,往下望去。目光一点点往下,看到悬崖上,雪白的瀑布从一个巨大的山洞里钻出来,飞坠而下。一群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彩虹般艳丽光芒的鸟盘旋在断崖之间。盘旋的鸟群,不是上升,而是下降着,下降着,终于牵引着他们的目光下到了断崖消失的地方。
那里,深谷陡然下降的坡度一下放缓了,连绵的森林仿佛一片汪洋,顺着山势逶迤而下,终止在谷底那亮闪闪的湖泊岸边。这个深陷的谷地没有出口,四面的溪流都向着那个湖泊汇集。
索波问协拉琼巴:“古歌里提到过这个湖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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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水汇流而永不满溢,底下的孔道通到南瞻部洲的大海!”协拉琼巴直接引用歌词来回答。
“那就好。”索波说。
那意思好像是说,只要是古歌里唱过的,那就是真实的存在,不然,美丽的湖泊就是一个虚幻映像了。骆木匠脸上挂着有些夸张的轻松表情,还在悬崖边走来走去。起先,三个人看着他这样行走,都有些头晕,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过去了。他们站起身,走到了悬崖边上。索波找到一块突出的坚固岩石,往上面缠绕绳子。意思是他们要从这里顺着绳子降到第一个长满松树的平台上去。
协拉琼巴说:“不用,应该有一条道路。”
他知道,古歌里唱过,那个遥远王国的人们最初因为躲避战乱进到了这个山谷,几十年后,出产丰富的山谷使部落强大,他们的藤甲兵开始征伐四方。藤甲兵出征的时候,队伍走在新开出的栈道上,特别地威武雄壮。协拉琼巴想,这条栈道应该就在离山口不远的地方。果然,他很快就在一片特别茂盛的杜鹃林中找到了那条古道的口子。陡峭的岩壁上,现在还可以看见盘旋而下的道路的隐约痕迹。用脚蹬开荒草,踢开因风化而破碎松动的岩石,一道一道的梯级显现在脚下。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第一个平台上。
抬头望望,上面是壁立的岩石,岩石上面的天空中是被劲风吹拂着的旗帜般的云彩。望望下面,谷底的云雾升起来,在他们脚下不远处平展展地弥漫开来。
平台上,巨大的松树下平铺着厚厚的松针,松针间,是松树露出地面的虬曲的根子四处盘绕。当他们进入林中,头顶的天空和猎猎的风声都消失了。林子里寂然无声。阴暗干燥的空间里流溢着松脂的香味。那香味如此浓烈,让人以为整个林间的空气就是一大块透明的的松香。他们在这遮天蔽日的松林间钻来钻去,整整两个小时才找到再次向下的路口。他们在裸露的树根上砍下新鲜的印迹,标示出这个出口,才继续往下。这时,悬浮在谷地上的浓雾散开了。但日暮时分那晦暗朦胧的光线正在淹没深陷谷盆的底部,并从那里慢慢升高。他们离下一个台地还有一半的时候,那从谷底慢慢升上来的晦暗光线就水一样把他们淹没了。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黑夜。他们还能看见。被脚蹬掉的风化的浮石坠落下去,与岩壁碰撞着,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些已经栖息到岩上的大鸟惊飞起来,愤怒地尖叫着在天空中盘旋。
因为身陷在那晦暗的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光线中,大家都有些着急。骆木匠就差点随着脚下的浮石一起跌下山崖。是索波飞快地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他。骆木匠张开四肢,蜥蜴一样紧贴在山崖上,苍白的脸上很久都没有一点血色。
卓央后来说,那时他的脸像是一张纸剪的月亮。
他们到底还是在真正的黑夜降临之前下到了第二个平台上。
平台上照例是密集的树林。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块可以望见天空的空地过夜。这时,骆木匠已经从刚才的惊恐中平复过来了。坐在火堆边上,他对索波说:“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索波确实在用含有某种意思的眼光不断看他。
他说:“我要是掉下去,会有人追认我是烈士,而你却要负一定的责任。我没掉下去,你也就没有一点责任了。要是我是为了自己,我会感激你,但这是为了整个机村,你不要以为我会感谢你。”
这话听起来特别地无情无义,但想想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大家想不明白的是,这人刚来村里的时候,逢人就是一脸谦恭的笑容,现在却时不时地口吐狂言了。让人更想不明白的是,大家心里居然都隐隐地有点怕他。这个家伙他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他为此感到非常的得意。他还悄悄对卓央说:“你用不着像他们一样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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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央说:“我为什么要怕你。”
骆木匠说:“问题是我不要你怕我。我喜欢你。”
卓央觉得这样一个没有来由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对自己一种深重的侮辱。所以,她说:“呸!”
去县城里受过赤脚医生培训,学过消毒与包扎,学过怎么使用日常药品,学过怎么用听诊器听腹腔里各种声音,能够用银针扎到人身上数十个穴位的卓央姑娘心里喜欢的是索波。她爱上了机村这个并不招大多数人喜欢的先进青年。而这时,总是意志坚定的索波却有些神情恍然。
卓央举起手来在他眼前摇动,但他的眼光好像穿过了她的手掌。卓央在城里接受赤脚医生培训时,在医院里看到过一种机器,这种机器可以穿过衣服,穿过皮肉。卓央还做过一次教学模型,医生让她站在那台机器面前,只听得“咔哒”一声,医生说完了。第二天,老师带来一张黑色底片,后面用手电筒一照,说:“看,卓央的手!”
那是一只没有皮肉的手,只剩下白生生骨头的手。
下面发出一声声惊叫。胆大的都扭头去看卓央。血色充盈肌肉细腻的卓央同学活生生地坐在大家中间。
老师又说:“这也是我们大家的手!”
下面响起了有些迟疑的笑声。
卓央把手伸到索波面前摇晃时,想起了把自己的手照成一把骨头的那张X光片。但这个家伙,他的眼光却连这些骨头都不存在一样地穿过去了。峡谷里从下往上,湿漉漉的热气蒸腾而上。协拉琼巴沉默不语,眼光比索波还要沉静迷离。骆木匠说:“疯了,要把人热疯了。”脸上却没有半点要疯狂的迹象。
“嗨!”卓央再一次把手伸到索波的眼前去摇晃。
索波猛一下掉过头来:“什么?”
“你问我?是我问你在想什么?”
索波脸上还是一派恍惚迷离的神情:“花,太多了,那些花。”
是的,在这么黏稠的蒸腾而上的暑热里,那些蓬勃密集的灌木枝条上,一簇簇,一穗穗,盛放着那么多的鲜花。沉甸甸的花朵压弯了枝条。沉甸甸的花香就像一块湿布一样,紧贴在鼻子上。索波说:“太多了,这么多花。”
协拉琼巴喃喃地说:“真像是梦境一样。”
“谁的梦境?”
村子里都传说,凡是叫什么协拉的这些人,都会在某个时候,在梦境中见到祖先们在峡谷中生活的情景。
“你梦到过这些花?”
协拉琼巴没有回答。他说:“我们不该在这里过夜,下面的热气还要上来,这里热死了。下去,下面凉快一些。”
骆木匠叫起来:“伙计,你疯了!”
索波的表情犹疑不决:“下面真的会凉快一些?”
协拉琼巴点了点头。
骆木匠说:“你没有去过下面,你怎么知道?”
协拉琼巴没有回答。
索波说:“可是,晚上什么都看不见。”
协拉琼巴不说话,他的眼光四处逡巡,然后,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容:“来,你们跟我来吧。”
大家就都跟着他动身了。他走在前面,身体僵直而脚步虚浮,那姿态仿佛梦游的人一般。他并没有埋头看脚下,但在这悬崖峭壁上,他每一脚都找到了一个平坦而空旷的地方,每一脚都踩在坚实的岩石之上。甚至,他们感觉自己的双脚踩在相当平整的岩石梯级之上。协拉琼巴的声音在前面:“不要四处看,手摸着岩石,一步一步,就像走在家里的楼梯上一样。不要看上面的天空,也不要看下面的大地,夜半三更,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对,对了,就像这样,一步一步,一级一级,就是这样,我说了,就像走在自己家楼梯上一样,只是这楼梯很长很长……”
他们的脚步也就一步一步踏在坚实的梯级之上。
索波想看看四周,真的就像协拉琼巴说的,什么都看不见,上面,闪闪的星光消失了,下面,辉映着星空的宝镜一样的湖泊也消失了。甚至连风声都消失了,四周只有浓重的黑暗,还有黑暗中协拉琼巴巫师一样的声音:“不要张望,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
协拉琼巴用他父亲吟咏古歌的腔调念叨:“那条路,不在眼前,而在心上。那条路,不通往地狱,也不通往天堂,通往我们伟大的故乡!”这情形,恍然间犹如梦游一般。就这样,恍恍惚惚地走了半夜,草木的清香又扑面而来。协拉琼巴说:“好吧,睁开眼睛吧!”
大家都不太记得此前是不是一直闭着眼睛的,但现在,他们非常清楚地又看见了满天星光,看见自己站在一株巨大的松树跟前。树高举着巨大的树冠,也没能遮去满天星光。大家都长吁一口气,坐在了满地绵软的松针之上。没有人说话,所有的屁股都很舒服地沉陷在绵软的松针里面。协拉琼巴端直地坐着,打起了轻轻的鼾声。卓央推他一把,他就倒下去,鼾声更加顺畅而响亮。
卓央轻轻笑了一声。咕咕的笑声像是树上那些野鸟的梦呓。她也倒在香喷喷的松针毯子上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