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泽里第三次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时,他们才住了手。
老王自己也累得够呛,往喉咙里喷了些药水,在床上躺下了。拉加泽里被铐在外间的沙发上。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警察也睡着了。而在里间,老王又从审讯室里的魔鬼变回平常那个被哮喘折磨的老头了。他在睡梦中常常喘不上气来,被剧烈的咳嗽弄醒过来。醒过来的他像任何一个有病的老家伙一样哼哼着,在床上翻来翻去,弄得床吱吱嘎嘎响个不停。
看守他的警察让这响声弄醒了,好像对着他,也好像没有对着他说:“这老家伙真是讨厌。”说完,关了电灯,又坐回沙发上睡过去了。
拉加泽里昏昏沉沉地坐在沙发上,浑身的疼痛让他无法安然入梦。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平常熟悉的老王:一身从来没有挺括过的警服,敞着油垢的领口,因为哮喘和高海拔缺氧而憋得乌青的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每次碰面,他都会伸出手来,抚抚他的肩膀,嘴里还会含混不清地问候一句什么话。但这次,和善的老头变成了魔鬼,狞笑着伸出拳头,迎面猛击过来。拉加泽里猛然惊醒过来,冷冷的汗水湿透了背心。窗户外面,深蓝的天幕上一颗颗星星闪烁着冰凉而刺眼的光芒。
拉加泽里悄无声息地哭了。哭和善的老王转眼就露出如此残暴的面相。哭自己看人家弄木材赚了大钱,不等上完高中就回来蹚这场浑水,把同班读书的女友也失去了。哭前女友已经考上了大学,而自己在这因木材生意而起的镇上,连这红火生意的边都没有挨上。前女友上大学走的时候,哭着对他说:“你成绩比我还好,你回去念书考大学,我等你。”他没有回去。他还是呆在这个只有二十多所房子的小镇上,等待机会来临。泪水越流越多,他哭了个痛快。哭自己父亲早逝,哭自己辜负了懦弱而又辛劳的兄嫂的希望。来双江口镇上这么长时间,却一事无成,人前人后,还得装得从容平静跟无事人一样,早就该哭上这么一场了。只是在这个晚上,警察们一顿严刑拷打,终于让他哭出了身上的疼痛与心中的忧伤。
泪水汩汩涌流,滑下了面颊,滑过脖子的时候,使新增的伤口生发出新的痛楚,滑到胸前时,却让他感到一掠而过的温暖。他慢慢平静下来,听到河岸下面,河水相激发出的轰响。
早上醒来,警察们早就起来了。老王正在往手腕上贴一剂膏药,他眼睛没有看铐在沙发上的拉加泽里,嘴上却说:“你小子骨头硬,把我的肌肉拉伤了。”
一个刑警过来打开了手铐:“你出去该四处说警察打人了。”
“我不敢。”
太阳出来的白天,他们脸上的魔鬼表情都消失了,那个警察很灿烂地笑了,甚至还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脑袋:“懂事。”
这家伙把手指比划成手枪的样子,顶顶他被电警棍捅得伤痕累累的腰眼:“没你的事了。”
“没事了?”
“滚吧。”
拉加泽里就往门口挪步,他步子迈得很小,他不相信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他提心吊胆地等着背上袭来更重更狠的击打,直到他走到门口了,一片灼目的阳光,眼前出现了院子里发出了新芽的白桦,他才相信,可怕的梦魇真的过去了。
“等等。”老王在身后说。
那声音刚刚响起,拉加泽里禁不住全身颤抖,但他很快稳住了身子。老王从背后走上来,又走过身旁,然后,站在了他的面前。这家伙脸上挂着他平日那种浅浅的笑容,眼睛里却有种过去没有看出来的冰凉神情,盯着他看了半晌,这才挥挥手,口气柔软地说:“忙你的去吧。”
一身伤痛的他还能忙什么呢?回去,他就想放倒身子躺在床上。但他没有。他咬着牙打开了店门,把用红油漆写着“加气补胎冲水”字样的牌子放到路边,每挪动一步,每做出一个动作,都会牵扯到某一处肌肉或关节,发出剧烈的疼痛。但他不让自己脸上有任何表情,嘴里也不发出一点点声音,脑门上因此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咬牙挺着,拿起胶皮管子,清水从他紧捏住的管子里呈扇面迸散开来,喷射向面前干燥的路面,冷冽的清水喷射出去,尘土味消失了,吸进胸膛的空气清新凉爽。
有人经过时,他甚至还能对他们挤出一丝镇定的笑容。
做完这一切,小店就算开门了。店的前半部分,摆放着补胎加气的工具,然后,是摞成了半堵墙的旧轮胎,轮胎墙后,就是他的床铺和锅灶。当眼睛看到了床,他的脑子就有些不清楚了,他再也支撑不住的身子沉沉地倒在了床上。真不知道该说他是昏迷过去还是睡着了。这一天,只有几辆重载的卡车在山路上刹车太多,轮胎和刹车发烫,停下来用水管淋着降降温。司机招呼不醒老板,就自己把活干了。一个司机留下了两块钱,一个司机没有零钱,留下了半包香烟,也有霸道的家伙,见店里没人出来,自己骂骂咧咧地把活干了,就轰然一脚油门,在排气管吹起的尘土中扬长而去了。早上喷洒在路上的清水早已被强烈的高原阳光蒸发干净了。但凡有卡车驶过,这个安静得像个梦境一样的镇子,这个浮尘铺在阳光下一动不动的镇子马上就被浮云一样的尘土掩没了。卡车渐行渐远。尘土又和阳光一起缓缓落下。
一些灰尘钻进屋子里,落在床上那个死去一样的人的脸上。
就是警车上的尖利的警报声打破了镇子梦魇般的寂静,床上的拉加泽里也没有醒来。
两辆警车相跟着从店门前经过,又卷起大片的尘土,依然有一些尘土钻进了大敞着门的小店,落在昏睡不醒的拉加泽里脸上。他没有听见两辆警车嘶叫着驶出执勤站,驶过木材检查站的关口,驶过镇外的大桥,一头扎进山沟,往机村去了。晚上,警车从机村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是更秋家老三。另一个半大小子,提着斧子正在上山砍树的路上,顺便就给提溜到车上来了。那个夜晚,这两个家伙的经历可以想见。拉加泽里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新一天太阳升起来,他才慢慢醒来。跟前一天相比,身上也轻松多了,正拿着水管喷洒路面,就看见老三和那半大小子从执勤点出来了。老三扶着腰,一脸坚毅的神情,但那半大小子,一见他这个同村的乡亲就咧开嘴哭了起来。
老三对他说:“让他在你床上缓口气,定定神。”
他把那小子扶到床上躺下,老三咬着牙说:“妈的,这晚上可真难熬啊。”
拉加泽里笑笑:“我还不是这么熬了一个晚上。”
老三埋下头沉吟半晌:“你不像你哥哥那么胆小,有种。真的,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兄弟了。”
这时,老王又带着笑容从执勤点出来,看到这两个人,脸上还是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他一手把拉加泽里拉到自己这边,眼睛却看着老三:“你不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你不是把我当成跟他一伙的吗?”
“我这么说过吗?”
“那你那么狠毒!”
老王收起笑容,很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我正要夸你有出息呢,怎么就显出无赖的样子来了?”
“我已经是坏人了。”
“你是好人。”
“好人会被警察打?”
“妈的。”老王骂道。
拉加泽里从店里搬出唯一的一把椅子放在太阳底下:“你们两位谁坐?”
“我实在是站不住了。”老三坐下了。
老王走开前,还指着拉加泽里说:“记住我的话。”然后,他又折了回来,指着老三说:“要钱不要命,这我懂。但你要知道,被撞的人躺在医院里,有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一醒过来,什么事情都清楚了。”
老王走回执勤点,背着的手上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警告。一个小小的警告。”
这时,坐在太阳底下的老三快要撑不住了,他眼皮都抬不起来了,嘴里的口气却还凶狠:“水。妈的,老子想喝水。”但说话间,这家伙已经连椅子带人翻倒在地上,昏睡过去了。拉加泽里搬他不动,正好茶馆的李老板过来才帮着把老三弄到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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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板掏出手绢,掸去身上的尘土:“被老王他们招呼了?”
拉加泽里点点头:“我也被他招呼了。前晚上。”
“为什么?”
“他说我知情不报。”
“不能报。”
“我不知道,咋报?”
“你是说,知道就会报?”
拉加泽里笑了:“知道也不能报。”
“对头!”李老板一掌拍在他肩上,并不十分用力,一股疼痛却是从腰眼闪电般地掠到背上。他的身子禁不住晃了几晃。
“怎么了?”
拉加泽里稳住了身子:“我饿了。”
李老板叹了口气:“来吧。”
他跟着李老板往茶馆走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他只是看着前面那条拖在尘土里的影子挪动着步子。汗水从他额头上渗出来,涔涔而下。都在茶馆里坐下了,他趴在桌子上,什么地方都不敢看。他恍然听见李老板在叱骂:“一碗?五碗!”
吃到第三碗方便面时,他缓过点劲来了。这才把脸抬起来:“真是五碗。”又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两碗给消灭了。这才腾出手来挽起袖口去擦满脸的汗水。
耳朵却听见李老板叹息一声:“可怜。”
李老板手捧着罐子一样的大茶杯,斜倚在窗前,又叹一声:“可怜。”
“我不要人可怜。”
“我是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怜。”
“你发了财,就说我们没发财的人可怜。”
“你要不是想发大财跑到这里来瞎混,该是考上大学了。”
“是。”拉加泽里不是故意要博人同情,但提起这话头,他的笑容里自然就带上了几分凄楚的味道,“那时候,我的女朋友天天听我讲数学题,她考上大学,就不要我了。”
李老板笑起来:“你再说,我要心软了。”
镇上的人都知道,李老板在这里哪是开什么茶馆,他有路子,从林业局,从些稀奇古怪的渠道搞得到木材指标,除了茶馆门上几个大字——“茶水面点”,还有“信息洽谈”几个字贴在窗玻璃上。但他不上山收购木材,也不雇卡车把木材长途贩运到山外,整日里就抱着个大茶杯倚在门口,遇见人问候说恭喜发财,也是一点不上心的样子:“财神住在你们家,我这里嘛,小财,小财。”听说这人文化高,因为文化高当过右派,坐过监牢。平反不久就到了退休年龄,退了休就到这镇上做生意来了。
拉加泽里就要张口求他。但这张嘴长在了他的身上,要说出求人的话来真是千难万难。这时,李老板叹口气:“唉,年轻人,话都递到你嘴边了,求个情都这么千难万难,这混沌世道,你还想发财?”
拉加泽里就要开口了,但检查站的两个验关员走了进来。看拉加泽里一脸难受表情,说:“让老王折腾够了,莫非你李老板还要开堂审问人家。”
“我是教他。”
“教他什么?来,坐过来,小子,老王你都不怕,更不用怕他。”
拉加泽里磨磨蹭蹭地坐过去了,没有忘记给两人一个敬上一支香烟。
“我教他不要老想来蹚这里的浑水,下水容易上岸难啊!”
“容易,”拉加泽里终于接过话来,“容易你就帮我一把。”
李老板叫服务员给两位上了好茶,也过来坐了,对着检查站上的两个验关员:“除非我们一起帮。”
刘副站长和本佳都起端杯子喝茶,并不答话。
“我……”拉加嘴巴张开了,却还是说不出求人的话来。
还是刘副站长开口了:“你来这镇上两年多了吧。”
“是。”
“两年就守着一个破店,看人家大把大把赚钱,连旅馆里当小姐的都倒过几车木头,你,有耐心。”
拉加泽里笑了:“不算白过,看门道嘛。”
“看清楚了?”
“差不多吧。”
“老王下手重吗?”
“不是一般的重。”
“怕了?”
“不怕。”
“好。”
但接下来,他们就换了张桌子压低了声音说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守在那里半天,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了。委屈的情绪又涌上心头,要再继续被人家撂在一边,他的眼泪又要下来了,只好独自走出门来。往自己那破店里走的时候,他把刚才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声来了:“刘站长,本佳哥哥,求你们给我开张通关条吧。李老板,求求你,分点指标给我吧。”
除了自己,没有人听见这些话,而自己是不用听见的,因为这些话他已经在肚子里说过百遍千遍了。因这些说不出口的话,他伸出手来狠狠抽打了自己死要面子的脸。心里更是把“自尊”那字眼恨了千遍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