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拉加泽里早早起来,看到执勤点前的两部警车已经不在了,只在泥地上还留着清晰的车辙,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汽油味道。他走到窗前,见屋子里那几张床上,被褥也都收拾了。
他对李老板说:“老王说的是真的。”
李老板抱着大茶杯没有说话。
他又说:“昨天我太冒失了。”
李老板这才重重地把茶杯蹾在桌上,口气却平静:“你就受不得一点委屈?知不知道老子坐了多少年牢?”
他想说几句抱歉的话,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老板挥挥手说:“你都知道自己错了,我还生什么气呢?你是个聪明人,觉得该干什么就赶紧去干吧。”
拉加泽里巴不得马上就赶到机村搜罗木头,装车,发运。李老板给他的单子足足有十卡车的木头。他不会规规矩矩就弄十卡车。规规矩矩的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但他至少可以用这指标作掩护,弄出至少二十卡车木头去。就靠这一张单子,他至少要赚到十万块钱。机会来了,胆子大一点,下手狠一点,这钱也就到手了。他心头虽然兴奋着急,想着马上就奔往机村。但他还是打开店门,把招牌摆到店外,把来往司机补胎要用的剪子、锉刀、旧橡皮、胶水一一摆好,甚至还接通电源,看充气泵运转是否正常,这一切都妥帖了,他又把水管拉到空地架好,看胶皮管子里涌出的清水成扇面散开,清芬的水气立即就把干燥呛人的尘土味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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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乎着这一切的时候,他心里的焦灼也给压下去了。
李老板又抱着他那架二胡拉起了一支悲切的曲子。早上的阳光特别明亮耀眼,拉加泽里看不见李老板的脸,只是在那好像可以触摸的一簇簇光线背后,看到他拉琴的影子。拉加泽里想象不出来,这个那么有来头,让那么多人羡慕不已的人,拉出的琴声却如此寂寞悲苦。仔细想想,他真的从没见过李老板眉宇之间有过真正高兴的神情。在检查站,他本来只是想跟本佳联系一下过关的时间。本佳不说话,只是朝墙上努努嘴,他就看到了一张本周的值班时刻表。他笑了:“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写着?”
·落·霞…小·说
在双江口镇上,来往的木头贩子,卡车司机,凡是要过关的人,都会打听,检查站上的那些人谁谁在什么时候当班。没指标的,需要内线,有指标的,也多多少少会超出指标,需要人高抬贵手。就算是指标手续全部合法,也担心过关的时候被挑刺,被刁难,即便什么关系没有,也希望遇上一个性情温和、好说话的主。这也是双江口镇上茶馆里,旅馆酒席上,小吃店饭桌上最经常说的话题。
拉加泽里说:“就像学校里学生做清洁值日一样。”
“对,就像清洁值日。”本佳把听录音的耳机摘下来,“问题是,谁能进到这间屋子。”
“我进来了。”
“所以,你的财运来了。”本佳还给他拦了一辆往县林场去装料的车回机村去。县林场是伐木场撤出机村之后由县政府建立起来的,就在过了机村,往峡谷更深处去,往觉尔郎方向去的地方。为此,还从机村开始修筑了一条简易的林区公路。据说,这条公路是依照着规划中的觉尔郎风景区的设计图修的。县上的干部下来讲,将来,再修往觉尔郎风景区的路,只要稍稍拓宽一点,就可以行驶旅游大巴了。县林业局的人所以来机村讲这些话,因为新公路要占去机村十几亩庄稼地,还要从几户人家背后的山坡上通过。公路会斩断从高远处的山脉一泻而下的“气”,坏了这些房子的风水,对这种情形,老百姓是很不高兴的。但是,机村人也愿意有一个美好未来。对于机村人来说,唯一可以看作美好未来标志的,就是那个规划中的觉尔郎风景区。差不多每个机村人都知道上面那个规划。知道有一天,通往省城的公路将不再从双江口镇子那里上山,而要从机村经过,然后,一条隧道将穿过大山的腹部,使觉尔郎峡谷封闭至今,让所有人视为畏途的那些悬崖将不再是天堑。那时,那些悬崖前会竖起高高的观光电梯。只消几分钟时间,电梯就升到悬崖顶端,让游客从高处天神一样俯瞰这个美丽的峡谷。看峡谷里的美丽湖水,奔跑的鹿群,还有古王国的废墟。机村人甚至听说,有个设计师甚至设想把那架观光电梯设计成一座佛塔的形状。这样一来,觉尔郎峡谷除了自然景观与古代遗迹,这座世界第一的佛塔本身就成了世界第一的人造景观。没有哪个机村人不在盼望那个计划的实现。他们盼来过一些规划中的东西,比如水电站、拖拉机和人民公社这样的东西,也有一些东西只是传说,而没有真正出现。比如六十年代机村森林大火时传说中要派来灭火的轰炸机,比如农业机械化,再比如曾经传说过一阵的,一所大学要把机村变成一个综合性的农场兼实验基地。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规划呢?因为十几年前,一个会跳朝鲜族舞蹈的大学老师当过一任工作组长,他在机村山上采到过几种野草,说用这些野草跟麦子嫁接可以培养出高产的良种。这个组长还是唯一一个去过觉尔郎峡谷的干部,他说,那个峡谷是一个科学宝库。现在,机村人还传说,当年那个大学老师就是将来风景区管理局的局长。
当然,更让机村人无话可说的是,已经是县委书记的老魏亲自带人来到村里。他没有马上开会。他让跟来的人呆在广场上。自己只带着秘书,这家人吃碗茶,那家人喝点酒,几家人走下来,他才对林业局长说:“你可以开会了。”
拉加泽里记得,老魏也去了他们家。
照例,老魏是可以不必去他们家的。老魏先去的那几家,都是在机村能说上话的。但老魏说:“我得去,要是有时间,每一家都应该去。修路也要影响到这家人,我得去。”
拉加泽里不认识老魏。但机村很多人会不断说起他。这也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听见过很多次,但却第一次见到的人物。他觉得,听见过很多次,但却不能见到的人物,就是伟大的人物。
老魏拍拍他的头,说:“小鬼,我在机村时,你还没有生出来吧。”
拉加泽里当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生出来,哥哥听了这句话已经激动得不行了。哥哥一激动,嘴唇就要哆嗦不止:“我们都知道书记向着我们机村,我们也不给机村添麻烦。要修路就修吧。”
老魏像在自己家一样坐下来,端着茶碗,话说得语重心长:“这条路不光是砍树,也算是为将来开发风景区做的前期准备。”
拉加泽里想,哥哥其实并不真懂得县委书记的这句话,但仅仅只是堂堂县委书记亲自来做说服工作这件事,就让他感动不已了。哥哥说:“那些说法都是封建迷信,县上需要砍那些木头,就修吧,我没有意见!”
老魏说:“那些木头都是十多年前大火烧过的,再不伐下来,烂在山里也可惜了。县里给干部发工资,给老百姓办事,也需要钱哪!但我们的原则是,只砍伐过火林木。”
但谁都知道,那些林木过火已经快二十年了,早已经朽腐不堪,而新建的县林场瞄准的是旁边那些没过火的林子。应该说,那是机村唯一一片完整的森林了。但对机村来说,老魏作为县委书记亲自出马,这已经非常非常有面子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答应。
那天,老魏还对哥哥说:“有什么困难,就对政府提出来。虽说政府也困难,但总比老百姓好过多了。”
哥哥连连表示没有什么困难。
老魏来到会场还对手下的那些干部感叹:“我们的老百姓真是好说话!”林业局长眨眨眼,没有说话,他遇到的麻烦事情多了,没有感觉到有一个老百姓是好说话的,同样,除了老魏这样的老干部,在机村人眼中,今天的干部,也没有一个好心肠的。但无论如何,这条路修成了。路一修成,县政府所属的林场也顺利建立起来,正是因为有了那个林场,也才有了双江口的木材检查站。正因为如此,机村人也才大面积地干了上盗伐林木的营生。在这个县,没有林场,也没有检查站的地方,即便有大片森林,盗伐木材的人一下就被发现了。但在机村,林场的生产是盗伐的最好掩护,而且,不管什么来路的木头,只要经过检查站,在一张卡片上敲上个蓝色印章,就是合法的木头了。
拉加泽里回到村里,再也不用叫人放话出去了。马上就有人找上来,要拉他去看自己的木头。他看了几处,依据材质定了等级跟价钱。而且,他也跟那些木头老板一样,随身的包里带了一根卷尺与一本材积表。卷尺量了木头的长度和截口的直径,不用摁计算器,一翻那本材积表,上面已经有现成答案了。不用半天时间,他就收了五十多立方的木材。这就是五车料了。其中两车是铁手的。分手时,铁手紧追着问:“钢牙,告诉我下次你要多少?”
他停下脚步,反问:“你有多少?”
铁手就大笑:“反正都是这个价,下次你也不用四处跑,我来替你办。”
其实,拉加泽里等的也就是这句话:“真的?”
“真的。”
“那就好,修车店的生意也不能天天停着,以后,我给你每个立方加价十块!”
铁手大笑:“你都混到这份上了,还看得上那补轮胎的生意!”
拉加泽里觉得无须回答这愚蠢透顶的话:“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耍什么小动作,那我就再不要你的东西了。”
回家吃饭时,有车的司机们就自己上门来了。先是刀子脸上门来的。他也提出可以代理所有的运输事务,拉加泽里却懒懒地说:“反正有你的活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该把别人的财路都算计完了。”
更秋兄弟当然也找上门来,照例是老二开口,而且,一开口就有点兴师问罪的味道,当然是问为什么不给他们活干:“你那几车料,我们家一趟就拉了,还找那么多人干什么?”
拉加泽里满脸堆笑:“小生意,帮朋友一点忙,人家不想张扬,我就是跑跑腿罢了。没有大单,怎么敢跟你们开口。”这话说得几兄弟脸上立即就松动了。他们并不特别在乎这样的生意,他们在乎的是有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拉加泽里话锋一转:“再说,那件案子的风头不是还没过去吗?以后,我真能有什么生意了,还能不请你们帮忙?”
就这样把他们堵回去了。
老三脾气最暴,还要追问一句:“他妈的是哪路神仙,把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你办?”
拉加泽里竖起手指举到唇边:“既然是神仙,名字还是不说为好。”
几兄弟动手拉他去喝酒,他有些真切也有些夸张地叫道:“哎哟,我的腰!”提起这茬,弄得这几个家伙脸上浮起了惭愧的颜色。他这才扶着腰慢慢站起来,跟他们去了。哥哥跟着跑到院门口,叮嘱不要喝得太多了。
那天,他喝多了。但是,喝多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要做的事情虽然刚刚开始,但已经非常非常容易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日思夜想的事情会变得这么容易。就在十来天前,这几兄弟在他面前是多么趾高气扬,现在他们表面上还放不下机村首富的架子,在里面,那骨头已经软下去。他们想知道自己那些木材指标的神秘来路。拉加泽里以酒遮脸一言不发。他们更关心执勤点上那个专案组的动向。但拉加泽里没有告诉他们专案组已经撤离的消息。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真的是醉了。他对哥哥说,可以准备盖新房子的事了。他说:“备料啊,请匠人啊,是你的事,钱,是我的事。”
哥哥说:“也不是一定要盖一座新房子,这房子还可以住。我以前说人家都盖新房子,是想让你也做点事情。你不像我,是有本事有心气的,不能补轮胎补一辈子。”
然后,铁手来了,说几车料都已经备好。他留了铁手在家里吃饭。他还用李老板对他说话那种口吻对铁手说:“吃肉,吃饭,但我不请你喝酒。喝酒误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更不能喝酒。跟我一起等司机们来。”
铁手笑了:“但钢牙你已经醉了。”
这一说,全家人都笑了。总是忧心忡忡的哥哥,总要抱怨什么的嫂子,还有一回到家里就想离开的自己,都笑了。连平常影子一样的母亲也不明所以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开没牙的嘴,笑了。
这笑声使拉加泽里心里充满了温暖。他说:“铁手,我不常在村里,哥哥盖房子时你要帮忙啊。”
天黑不久,刀子脸就和其他司机们前后脚来了。拉加泽里写了一张条子给刀子脸,说:“五辆车一起过关。”他又转脸对其他人说:“过了关,就各走各的吧。上次,刀子脸一车给我一万,我上下打点,也不容易,大家就照此办理吧。”
于是,五万块钱很轻松地就落进了他的口袋。
这个价钱不是太公道,但想到可以毫无风险通过关口,最终还是有钱可赚,大家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送走这些人,哥哥小心地问:“生意就成了?”
“成了。”
“你的木头生意跟更秋兄弟不一样。”
“他们那钱赚得担惊受怕,怕被警察抓住,挣到手的钱又飞了,怕一不小心就玩到监狱里去了。”
这话倒是真的,更秋几兄弟,还有机村的好些人,都曾被警察抓去,但一般在拘留所关上几天就回来了。只有他们家老四,因乱砍滥伐罪,判了两年,也不用坐牢,监外执行。这是老百姓发财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而且,并不十分认真的法律让他们付出的代价比预估的要小。倒是采伐和运输木材的过程充满了更大的风险。在这个小小村庄里,有一个人砍树时,被木头撞碎了肩膀,残了;一个司机在半夜里连人带车翻进深深的峡谷,车和人都没有再回到村子里来。拉加泽里去省城回来,特意让刀子脸停车看了看那个地方。在峡谷深处,荒草中还依稀可见卡车蓝色的碎片,而在路边,机村人为亡人竖立的招魂幡已经褪尽了颜色,被风撕扯得丝丝缕缕,再过一段时间,就什么都没有了。刀子脸往峡谷里洒了一瓶酒,拉加泽里点燃两支烟,香火一样插在路边松软的浮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