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秋家老五真的刑满释放回来了。
旁边人对拉加泽里说,无论如何,应该跟老五见上一面。
拉加泽里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但他确实不知道,两个刑满释放的仇人该如何见面。请他到酒吧来坐坐,一醉泯恩仇,还是磨快了刀子别在腰里等这家伙来上门算帐。这些天,喝酒的人老在讲过去的那些复仇故事。毒药、捕兽陷阱、长途跟踪、面对面决斗、未能复仇者临终嘱托让儿孙继承复仇遗志、仇人得了善终但后人遭到诅咒,等等,等等,好像机村人的祖先们除此之外就没干过别的事情。喝了酒,这些复仇故事的主角的影子在血管里窜来窜去,越来越快,在人内心最幽暗之处闪烁着刀光。这让拉加泽里有些害怕。当年挥舞起结实的木棒击打在柔软人体上的痛快·感觉早已消失殆尽了。据说老五一回来就扬言,自己也要品尝一下这样的手感。而且,还听好事者说,他一直在拿刀修削一根栎木棒子。但老五却一直没有露面。更秋家几兄弟在村子里走动时也不提他们兄弟的事情。
不想两个人见面,却是那样的平淡无奇。
是乡派出所的警察带着老五来到了酒吧。十几年过去了,拉加泽里没有想到更秋家老五会是这样一副模样。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纪苍老十岁,手脚也有些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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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加泽里想不到自己的第一句话是:“你都这么老了。”
“你怕我杀不了你了。”
“是。”拉加泽里掏出防身的刀子扔在了桌子上,下面人马上就倒上酒来。
老五伸手抓过那把刀子,眼里闪出凶狠的光芒。旁边的警察只是伸手一拍他的手腕,刀就从他手里掉下去,扎在杉木地板上摇摇晃晃。警察说:“你杀不了人了!法律也不允许你杀人!”
他还是说出了那个好多人这些天都在念叨的词:“复仇。我要复仇。”
拉加泽里见了他这样子,不禁心生愧疚,但嘴上还是不肯示弱:“我一直等着呢。”
警察说:“复仇?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如果你在监狱里还没有呆够,那马上就让你回去!”
老五低下头:“凭什么他活得这么滋润,我就这么倒霉!”
“凭什么?凭他在监狱里把自己改造好了,你在里面的表现可不怎么好!从今往后,不但不能再有什么复仇的念头,你还要向他好好学习,重新做人!”这话是向着老五说的,但拉加泽里听来却很不舒服。自己没有改造也是好人,坐了牢是真,可说不上什么改造!
想不到老五突然流下了泪水,说:“我这样子,都怪他!现在这样,想复仇也不能够了!”
拉加泽里心里不忍,真觉得自己有了什么罪过,满上酒,嘴上还是说:“你成了这样子打什么紧,恶有恶报!我也坐了十多年牢,国家已经帮你家报了仇了!要是你还嫌不够,你儿子一天天大了,等我老了,让他来杀我吧!现在,喝酒,算我给你赔礼了!”
老五也就端起酒喝了,放下酒杯时叹了口气:“本来,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啊!”
两个警察是来对刑满释放犯做后续工作的,不失时机地说:“还不是当年滥砍乱伐,违法犯罪,才得了这个不好的结果嘛!”
老五说:“对,我杀不了你,让我儿子来杀你!”
警察说:“那你儿子就要死在专政机关的枪口下了!”
“不准砍树,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连让儿子报仇都不准了?!”
“现在是文明社会了,在里面没有讲过吗?我们从农奴社会跃进到社会主义社会,那些落后野蛮的风俗都该抛弃了!”
拉加泽里知道,两个警察是来做工作,让他们两个化解冤仇的,更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大道理,但同情心却偏在了老五这边:“好了,两位警官,这些道理我们在里面听了十几年,听够了。”
老五当然也感觉得出来,说:“妈的,你为什么不恨我?”
“求求你恨我吧。”
“为什么?”
“那样我就能找你报仇,我报不了,让儿子来报!”
拉加泽里说:“你儿子就想唱歌,当歌星,不想替他老子报仇!”
老五一脸茫然:“那就不报了?”
两个警察听了哈哈大笑,放下心来,开上吉普车回乡里去了。
第二天,更秋家几兄弟都到酒吧来了。他们全都阴沉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拉加泽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果然,老五说:“要是我不报仇,我们更秋家的人丢不起这个脸。”
“那你们肯定商量好了,现在就开始吗?”拉加泽里说,“我不用跟谁商量,开始吧。”
老二发话了:“老五是因病才得到假释,你知道他干不过你。”
拉加泽里喝干了一瓶啤酒,他把瓶子捏在手里:“那怎么办?总不能我自己给自己一刀,那你们更秋家就更要丢人现眼了。老五确实是不行了,是你们几兄弟谁替他出头,还是等他儿子长大?”
那几个兄弟都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拉加泽里说:“老五,那就等你儿子长大吧。”
老五看看他那几个村里人都不敢招惹的兄弟,缓慢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要我儿子再进牢房。”
拉加泽里把一大杯酒放在了老五面前:“我以为你的兄弟们会替你出头呢。”
老五就转身去看他那些表情凶狠的兄弟,但他们一个个都把脸转开了。他看着他们转过脸去,把杯子里的酒,都倒进了喉咙。酒吧里的人们都聚集过来,以为要看到一场好戏上演,也有人暗暗打定主意要帮拉加泽里一把,毕竟,这几兄弟在机村称霸的时间有点太过长久了。都以为当他们放下手里的酒杯,会有一个人从身上拔出刀来。但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放下了酒杯,却没有拔出刀子。老二说:“妈的,凭什么复仇还要坐牢,要是像过去,复仇不用坐牢,这个人都已经死过三次了!”
就有人起哄,说:“那也不合规矩,复仇只能是一次,不能三次!”
老二又说:“老五还有儿子呢,还轮不到我们。”说完,就率先走出酒吧宽大的廊子,脚上的靴子,脚底下的地板都咕吱咕吱地响。但他的话却没有他的脚步这么有分量。老二一走,老大也跟着离开了,老四和老六却坐着不动。也没有拒绝拉加泽里新上的酒。拉加泽里给酒吧里每个客人都上了一杯威士忌酒,他举起杯子,对老五说:“虽说是时代变了,法律禁止私自来了却旧仇,我也坐了十多年的监牢,但老五若还心有不甘,我当着乡亲们的面保证,等他三年!三年中,若他或他儿子要了我的命,大家不必报官!过了三年,我就要请求法律保护了!”
老五说:“为什么是三年?你以为再过三年我就变得跟过去一样强壮了?再等三年我儿子就长成壮小伙了?”
“对,三年!三年时间还不够长吗?你以为天天等待别人来复仇是好受的事情吗?!”
老五说:“我答应过警察,你知道……”
拉加泽里把手中的杯子摔得粉碎,对着还坐在座位上喝酒的更秋兄弟喊叫道:“但是他们没有听到!老子为这事坐了那么多年牢!现在你们听清楚,老子就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