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总务课发下了新的社员名册。
社员名册上的信息截止到十月一日。见到新的名册,大家都会很稀罕地拿起来翻看一番。也有人喜欢先找自己的名字。
这本社员名册中收录了R报社的所有员工,上至董事,下至非正式员工,无不包含。卷末还有已经退休、享受客座待遇的老员工的名单。
名册一年更新一次,体现出一年时间里的各种人事变动。有人从总部调去了地方支局,也有人换了部门。翻看手中的名册,仿佛能读出人事变动后的感慨。
添田彰一也随意翻看着名册。他手头正好没什么工作。有的部门与去年完全一样,可有的部门变化非常大。能在同一本册子里看见前辈与同事们的名字,还是觉得格外亲切。
添田把名册翻了一遍,随手翻到了卷末的客座名单。他本来打算顺便看看。
客座待遇,是对以部长以上的身份退休的人的礼遇,其中不少人在社会上也是小有名气。
添田看着名单,忽然发现最近自己经常接触到的一个名字——泷良精。看着这三个字,他不禁想起之前在电车里偶遇时,对方那张写满不悦的脸。他在外国当了很多年特派员,穿着打扮都很精致,就连五官长相也不太像日本人。混杂着白发的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凹凸有致的五官和无框眼镜很是搭调。嘴唇很薄,两端收紧是他的特征。
“泷良精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后,写着他的最新住址:
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3-571
添田彰一心想,原来他住在田园调布啊。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在心里大喊一声,又看了一遍名册上的字。
“田园调布!”
这不正是伊东忠介在品川旅馆里提到的两个目的地之一吗?那家旅馆的老板筒井源三郎说,伊东忠介曾说自己要去“田园调布和青山”。
从田园调布联想到泷良精家也许有些跳跃。然而,添田的直觉告诉他,伊东忠介拜访的正是泷家。
他这么想是有根据的。战争末期,泷良精是欧洲中立国的特派员。而伊东忠介也是该国公使馆的武官,两人肯定认识,甚至可能每天见面,交换信息。说不定还时常一起吃饭呢。
没错,伊东忠介肯定去了泷良精家!他离开奈良的家,在抵达东京的次日,立刻去了田园调布。除了见泷良精,不会有其他可能。
如果伊东忠介有亲戚朋友住在田园调布,那他出门之前应该会告诉家里人一声,况且他可以直接投宿亲戚家,何必住旅店呢。这说明田园调布的那位熟人与他的关系还不至于那么亲密,而且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他,所以才会一到东京就上门拜访。
而那件“重要的事”,与伊东忠介上京的目的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在奈良的古寺发现了与野上显一郎非常相似的笔迹。不只是笔迹,也许他甚至见到了与野上显一郎很像的人。所以他上京的目的,也许正是寻找这个人。
然而,伊东忠介并不知道此人的住处。于是他就拜访了自己与那人都认识的一位朋友——泷良精。这一假设并不牵强。泷良精与伊东忠介在国外有过一段交情,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够留宿伊东忠介一宿。泷良精定是与伊东忠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泷良精的性格,这点并不难想象。
添田兴奋不已。
他站起身,不停地踱起步来。
事已至此,他需要另一条证据。他走进了调查室。
“我想看看最近的职员名录。”他对调查部的工作人员说道。对方立刻拿出一本厚重的书。
添田走去角落,打开书检索。那是外务省的名录。他立刻翻到了欧亚局的那一部分。
欧亚局某课课长村尾芳生 家庭住址:港区赤坂青山南町6-741
他猜中了。
伊东忠介去的是“田园调布与青山”,这正是泷良精与村尾课长家的所在地。
村尾芳生是当时的中立国副书记官,与公使馆武官伊东忠介自然是同事,而且他也认识泷良精。他们团结在野上显一郎一等书记官周围,冒着生命危险完成工作,也算是同甘共苦过。伊东忠介拜访村尾芳生的目的与意义,与拜访泷良精的无异。
添田彰一走出调查室,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
然而,这样虽然能试出两人的反应,可对方正面回答的可能性极小。所以现在还不是甩底牌的时机,轻举妄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现在提起这件事,定是收效甚微。最好选一个更有利的时机。添田彰一改了主意。
伊东忠介上京之后立刻拜访了两人。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添田彰一觉得自己已经大致掌握了一二。
问题是,泷与村尾课长肯定已经在报上看到了伊东忠介丧命的消息。恐怕他们都不会主动协助搜查本部的工作。
伊东忠介来找过他们,这一点绝对没错。
添田并不清楚当时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总之,伊东忠介见过两人之后,就成了世田谷区XX町草丛里的一具死尸。他的死与两人的会面有无直接联系尚不明了,然而,要说两者毫无关联,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至少,伊东忠介上京的目的,与他的惨死有着一定的因果关系。
添田彰一拜访了品川的筒井屋旅馆。
凉风阵阵,把地上的灰尘都吹了起来。一位女服务生正在筒井屋门口用抹布擦地板。
“请问老板在吗?”添田问道。
女服务生还记得添田:“在!”
她把抹布丢在水桶里,往里屋走去。
不一会儿,她说“请进”,将添田迎了进去。同上次一样,他来到了楼梯旁的会客室。
店主很快就出来了,不过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
“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了。”添田打了声招呼。
“欢迎欢迎。”
店主筒井源三郎毕竟是做旅店生意的,态度很好。他没有露出一丝不快,而是让女服务生端来了茶水和糕点。
“您要出门去吗?”见店主穿着西装,添田开口问道。
“哦,旅馆工会要开大会,我正要去呢。”
“那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您要是赶时间,那就坐我的车去,在车里能跟您聊一下也成啊。”
“没事没事,还有好些工夫呢,没关系。今天有什么事吗?”
店主笑了,脸上挤出些皱纹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其实还是伊东先生的那件事。”
“哦,不愧是记者,调查得真仔细。其实我们也为这事头疼呢。”
店主的脸上没了笑容,反而皱起了眉头。
“刑警也总来了解情况,问这问那的。而且那位伊东先生的儿子还从关西赶了过来,搞得店里鸡飞狗跳的。虽然他不是在我们这儿死的,可毕竟是店里的客人,总是有点……”
“不好意思,我又要提这件令您心烦的事儿了。”添田说道,“您之前说过,伊东先生在住店的第二天去了田园调布和青山,这两个地点没错吧?”
事关重大,添田必须再次确认。
“是的,肯定没错。当班的女服务生听得清清楚楚。”
“啊,这样啊。”
添田得到了确凿的证据。
“那伊东先生住店的时候,有没有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呢?”
“嗯……我没有直接见过伊东先生,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当班的女服务生说,他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警方也老问这个呢。”
“他有没有在沉思,或是想事情呢?”
“我刚才已经说了,当时我一直在里间,对这些事实在是不清楚。要不我把当班的女服务生叫来吧?”店主说道。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警方也找她问过话,可什么都没问出来啊。”
也许事实的确如此。警方希望通过被害者的行为举止来推测犯人究竟是谁。正如店主所言,伊东忠介真有什么可疑举动,他们早就告诉警方了。既然没有问出什么,那就说明女服务生的证词正如店主所言。
不过添田还是想见见那位女服务生。店主一口答应。
“那我这就叫她来。我还要去开会,就先失陪了。”
“您赶紧去吧,打扰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欢迎您下次再来。”
头发半白的店主筒井源三郎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不愧是服务业的人。
筒井所说的那位当班服务生,正是刚才在擦地板的那位又矮又胖的女服务生。
“原来负责那位过世客人的是你啊?”添田微笑着问道。
“是的。”女服务生低下头,双颊绯红。
“刚才你们老板说,警方来找你了解过情况。那位伊东先生是不是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反正我是没发现……”女服务生没有看添田的脸,“而且他一直在外头,晚饭也是在外头吃的,没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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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打过电话?或是有电话找他?”
“没有。只是他让我买过一张东京的地图。”
“地图?”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然后你就去买了给他。当时他看的是地图的哪一部分呢?”
“这……我把地图递给他之后就下楼了,也不清楚他怎么看的。”
伊东忠介好像并不了解东京的地形。之所以让女服务生去买地图,很有可能是为了查找青山与田园调布。
真奇怪。并不了解东京地形的伊东忠介,为何会死在世田谷那片僻静的农田中呢?他不可能是单独过去的。添田感到,自己的推测正越发明朗。
“你去客人房里的时候,他有没有拿出几张纸片?”
“纸片?”
女服务生一脸不解。
“不,说纸片你当然不明白了,就是那种用毛笔写过字的纸。是从芳名册那类东西上撕下来的。去寺院参拜的人不是会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吗?就是那种纸。”
“这……”
女服务生低下头,思索了片刻。
“不,没见着。只是,吃过晚饭以后,他让我给他拿晚报过去。”
添田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心想自己已经没有更多问题问她了。
“谢谢。”
添田给她硬塞了些小费,离开了会客室。
回到报社之后,添田找上了社会部的朋友。
“你要去外国人住的酒店调查?”
朋友的表情仿佛在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我想想……东京大概有十二三家吧。你要查什么?”朋友问道。
“住客的名字。从十月十日到十四、十五日这段时间的。”
“这……”
朋友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就麻烦了。天知道酒店会不会把登记簿给记者看。毕竟是服务业,那些可都是商业机密啊。”
“可我就是想看看,”添田说道,“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嗯……你是准备单枪匹马一家家问过来吧?可你要是找不对人,他们是不会给你看的。”
“那该找谁?”
“比如警察。这是最快的方法。”
添田沉下了脸。
“警察可不行。就没有别的方法吗?”添田说道,“酒店都会有工会的吧?如果找到工会事务所的人帮我打声招呼,是不是就有戏了?”
“嗯,这主意不错。”朋友表示同意,“你认识工会里的人吗?”
“不认识。”添田摇了摇头。
“你可以问问外报部的小A。那家伙是专门负责采访外国人的,一有领导来他就会出动,说不定在酒店也挺吃得开的。”
添田并不认识外报部的小A。朋友立刻帮他打了电话。
“他说等见了面再说。”
“谢谢。”
外报部在四楼。添田上了楼,发现小A正在办公桌前等候。
“刚才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
高高的小A长着张外国人一样的脸。
“你知道住客叫什么名字吧?”
“我还真不知道……但肯定是个外国来的日本人。”
“不知道他叫什么?”小A惊愕不已,“你都不知道名字,看登记簿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之只要让我看一看,我就能找到。”
添田也觉得自己回答得太过可疑。恐怕那人并没有使用真名。他也不知道对方会使用怎样的假名。
“那你先去问问K酒店的经理吧。”
小A帮他在名片上写了几句话。
“麻烦了。”
添田拿着名片走出了外报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