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 下

发布时间: 2019-12-03 07: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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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田,”泷嘴边的烟斗冒着白烟,“久美子的事情,就让对方去办吧。”

他的表情也不禁平静了下来,动作也不例外。他用指尖轻轻抓了一撮新的烟草塞进了烟斗。

“大致的事情你已经从村尾那儿听说了吧?”他抬眼看了看添田。

“是的,但并没有打听到全部始末。”

“那就够了。没必要全知道。凭你的想象就够了。”

“我的想象没错吗?”

“基本没错。”泷轻描淡写地承认了。

泷没有回答。然而,他的表情还是肯定了添田的猜想。

“请允许我擅自想象一下……我觉得野上先生回日本之前,至少联系了两位老朋友。一位是自己的老部下村尾先生,另一位,就是您,泷先生。”

“嗯……”

泷将视线投向窗口。秋蝇还在原来的位置挣扎。

“当时您是大报社的驻瑞士特派员,而野上先生也是在那里‘去世’的。恐怕写有野上书记官死讯的公报,就是从村尾芳生先生所在的公使馆发出去的吧,但是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新闻界人士的协助。那个人,就是您。”

添田直视着叼着烟斗的泷。

“野上先生想请两位朋友帮忙让他见见自己的家人。至少,他希望让朋友们帮着创造些机会。当然,这是因为他坚信二位的友谊。然而,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那就是曾经的陆军武官伊东忠介中校。野上先生一时兴起,在令人感怀的古寺中留下了自己的笔迹。不,我并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恐怕他觉得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参观年轻时流连忘返的古寺了,想要把自己的些许笔迹留在芳名册上做个纪念吧。我理解他的心情……可是,一系列的灾祸由此而生。灾祸之一,是他的外甥女芦村节子发现了这一笔迹,产生了疑惑。更糟糕的是,伊东忠介也发现了笔迹,赶来了东京……村尾先生告诉我,二战末期时伊东中校直到最后一刻,都坚信着日本定能取得胜利。所以,如果野上先生还活着,就会成为他无法容忍的卖国贼。伊东中校从野上先生的死讯和他尚在人世的事实,推测出了事件的真相。毕竟当年的他也是公使馆的武官,见惯了各国之间展开的谋略与计策……所以伊东一到东京,就去村尾先生和您家里质问野上先生是不是还活着。”

泷没有否定,他微微收了收下巴。

“我在四处调查的过程中,也猜到了野上先生之死的真相。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伊东中校会死在世田谷的郊区呢?我想知道他遇害的原因,以及勒死他的凶手究竟是谁。不,我和搜查犯人的警视厅并不在同一个立场。无论犯人有没有被逮捕归案,都和我没有关系。我想知道的,只是犯人的名字而已……想要抹消伊东中校存在的人至少有三个。一个是村尾先生,一个是变成凡内德先生的野上先生,还有一个就是您,但你们三个都不可能是凶手。这说明还有一个人想置伊东于死地。泷先生,您应该知道凶手是谁才对。”

“添田,”泷松开嘴里的烟斗,阴沉的眼中闪现出异样的光芒,眼神的变化,让添田心中一惊,“那个凶手已经死了。”

添田一时间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不明白泷究竟在说什么,只得瞪大双眼看着对方。

“杀死伊东忠介中校的男人,又被别人杀死了,而且,他就死在伊东丧命的地方。”

这回,添田终于把话听了进去。

“什么?您……您说什么?”

“今天凌晨发现了他的尸体。当然报上还没有登,也许今天的晚报会登吧。不过已经有人通知我了。”

“犯人死了?是谁?死了的犯人是谁?”

“门田源一郎。你也查过当时公使馆的馆员名单,对这个名字应该有印象吧。”

“书记生!”添田喊道。

“没错,就是门田书记生。”

添田脑中一片空白。门田源一郎一直行踪不明,盛传他已经死了,可仔细一查才发现,他只是失踪了而已。

“他换了个名字,现在叫筒井源三郎,工作也变了,成了品川车站前一家叫‘筒井屋’的小旅馆的老板。”

添田感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他的眼前掠过那张浓眉大眼、颧骨突出的脸庞。他们曾在小旅馆的房间中说过好几次话。

“细节部分我就省略了。”泷说道,“总而言之,门田是野上先生的心腹,协助野上先生‘假死’的也是他……当时同盟国在瑞士安插了谍报活动的机关,野上先生为了在日本分崩离析之前结束战争,就和那些机关进行了接触。不,换个角度看,也许可以说是野上先生上了他们的当,但我保证,野上先生绝不是因为上当才那么做的。”

“我明白了。您受野上先生之托,为他和谍报机关牵线搭桥。”

添田想起,眼前的这位前辈记者的英语很好,而且长期驻扎国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特派员。

“就算是吧。我在瑞士的时候,经常和美国谍报机关的高层一起打高尔夫。”

“艾伦・杜勒斯?”

添田不禁说出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名字,直隶于美国总统的中央情报局长官。这位举世闻名的情报工作负责人,在大战期间的确身在瑞士。

“也许吧。但是,添田,对方叫什么名字根本无所谓。即使叫温斯顿・丘吉尔也没关系。总之,野上先生愿意背井离乡,抛妻弃子,舍弃自己的日本国籍,在日本濒临毁灭的紧要关头拯救这个国家。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他是个大叛徒。同盟国方面接受了他的接触,毕竟他们也不知道日本准备抗战到什么时候。同盟国也想尽早结束与日本的战斗,好减少损失。野上先生的行动是无法用传统的日本精神解释的,只能等待后世的评价了。”

泷靠在扶手上,好像十分疲惫的样子。

“伊东中校为了确认野上先生是否还活着,几乎都疯了。”

泷良精不时用手指揉着额头,继续说道:“他知道公使馆时代的同僚,也就是书记生门田在品川站前开旅馆。当然,我们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伊东就去了门田家的旅馆,反复质问野上先生过世时的情况。毕竟当年是门田陪着野上先生去瑞士的医院的。这些事情并不是我的想象,而是门田昨天在信里说的。恐怕那封信是他遇害之前寄出来的吧……伊东中校在公使馆任职的时候,就是日本精神的狂热信徒。不仅如此,他到现在还坚信日本陆军定能东山再起。不,这可不是我在开玩笑。即便是现在,这么想的也还大有人在。总之,伊东去质问门田了。之前我们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伊东打发走了,可是门田毕竟是陪野上先生走过最后一段路的人,伊东就把火力集中在了他的身上。门田在信中写道,伊东还拿出从奈良寺院的芳名册上撕下的纸给门田看。野上先生的笔迹很特殊,谁都无法模仿。两人一问一答,争执了一整晚,终于,门田还是没能抵挡住伊东的质问。这时,门田就起了杀意。要是让眼前的这个男人找到了野上先生在日本的藏身之处,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是门田先生把他带去世田谷郊区的吗?”

“没错。他骗伊东说,野上先生的藏身之处就在世田谷,换了好几辆出租车去了案发现场附近。他害怕事后被警方查到行踪,带着伊东走了好长一段路。所幸伊东对东京很不熟悉。当时他特别激动,完全没有对门田起疑。他们就这么来到了案发现场。”

“这样……”添田顿感浑身无力,“那……杀死门田先生的是……”

“是某个组织。我只能告诉你这些。那个组织和狂热的伊东中校有紧密联系。门田之所以要杀死伊东,也是为了防止野上先生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引起那群家伙采取行动。那群人根本不讲理,完全不给你反驳的余地。”

“那群人也来找过您吧?”

“是的。”泷自然地回答道,“伊东中校死后,那群人开始四处打探。在帮久美子小姐画素描的笹岛画家意外身亡之后,我就动了逃跑的念头。”

“画家的死是个意外?”

“我明确告诉你吧,他是因为服用了过量安眠药死的。可是当时的我并不这么想。我坚信是那个组织杀死了画家。我这么想是有原因的。因为画家在给久美子画素描的时候,她的父亲一直在场。”

“什么?”

“这么说可能不太对。其实当时野上先生装做杂工的样子,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女儿。这个主意是村尾想出来的。我和画家的关系很好,就说服画家以久美子小姐为模特画几张素描。毫不知情的画家答应了我的要求,还让家里的女佣在那几天不要去上班。于是野上先生就能从容不迫地看看自己的女儿了。画家的素描也准备让野上先生带回外国去。然而画家竟不幸去世了。野上先生也没想到这一点吧。他肯定很慌张。他可不能接受日本警方的盘查。所以就带着久美子的素描逃跑了。”

“那用‘山本千代子’把久美子小姐约到京都的人是……?”添田赶忙问道。

“那是野上先生现在的夫人的主意。她也明白野上先生的心情。寄信这件事,野上先生事后才听说。对了,话说回来,他还去歌舞伎座见了自己的家人……他明明还活着,家人却成了遗属。可是那一次他只能偷偷看看妻子和女儿。之所以拜托画家为久美子小姐作画,也是为了让野上先生多看女儿几眼。一天,一天,又一天。可我们都明白,他是多么想和女儿说上几句话。”

“我明白。”添田点点头。

“野上夫人也同意那件事。我说的当然是他现在的夫人……她虽然是法国人,可真的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又有教养,又能理解野上先生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他着想。山本千代子的那封信,是让城里的打字店帮忙打的。信的内容则是让那个翻译写的。剩下的就是等人来了……可是久美子小姐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跟着个可疑人物。父女二人的见面,就被这么无情地打断了。”

“原来是这样……”添田叹了口气。

“可是他还有机会。久美子小姐又去了苔寺。当时,失落的野上先生独自回了M酒店,只有夫人去了苔寺,偶然见到了久美子小姐。在南禅寺的时候,凡内德夫妇混在了一群外国游客中间。在苔寺,夫人成功拍到了久美子小姐的照片。这些照片,定会成为最好的纪念品。”

“那M酒店的事情……?”

“纯属偶然。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久美子小姐也在同一家酒店……实不相瞒,我们本来和野上先生约好,要在M酒店碰面。村尾也从东京出发,悄悄坐飞机去了京都。我从蓼科出发,坐中央线去了名古屋,然后到了京都。命运有时候就是那么神奇,冥冥之中,人们就被命运的丝线牵扯到了一起。首先得知久美子小姐住在M酒店的是野上夫人。一听说这事,野上先生就想听听女儿的声音,于是他就往久美子小姐的房间里打了三个电话。”

“我知道,这件事久美子小姐跟我说过。野上先生装做打错电话的样子,说了句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

“野上先生也不知道要跟女儿说什么啊。你让他怎么说?一个陌生男人,能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聊天气吗?野上先生打了三次电话,能听到久美子小姐说‘喂喂’就满足了。其实在那之前,他就派翻译去邀请久美子小姐共进晚餐。可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久美子小姐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也许这样对她来说更好。因为村尾就是在那天晚上中枪的。”

“那究竟是谁干的好事?”

“就是那群人。他们执著追查野上先生的行踪,一路追到京都。”

“那为什么要开枪打村尾先生呢?”

“为了警告我们。也许他们是这么想的,但这分明就是恐吓。他们肯定以为自己放了村尾一马吧。”

“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打伤村尾先生?野上先生不就住在隔壁房间吗?为什么不直接找野上先生呢?”

“他们不知道那就是野上先生。准确地说,是他们当时并不知道野上先生已经变成了法国人。他们虽然有了线索,可并没有查到真相。村尾抵达M酒店之后,我也跟来了。他们一直在跟踪村尾,觉得其中定有蹊跷。所以他们就觉得,只要打伤村尾,就能引蛇出洞了。即使野上先生当时不现身,这场枪击案也会搅局,他们希望野上先生会在混乱的局面中出现。”

添田沉默了片刻。

“那野上先生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添田盯着泷问道。

“也许会回法国去吧。不过他说,在回法国之前想去突尼斯的沙漠走走。”

“沙漠?”

“对野上先生而言,巴黎和沙漠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对他而言都只是一片荒野。毕竟,他是个失去了国籍的男人。不,不仅仅是国籍。他的生命在十七年前就已经停止了。对他而言,地球本身就是一片荒野[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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添田看了看手表。久美子从酒店出发之后,四十分钟时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