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崖壁塌陷而形成的坡道,一直遮在头顶的树木突然闪开,又可以直接看到太阳和蔚蓝的天空了。
道路很平坦,一片片剪得很低的草坪,像公园一样。实际上,既有亭榭,又开设着茶馆。似乎是幼儿园出来郊游的儿童们,正在揪着小草嬉戏。
“怎么办?”小野木问道,他想征询是否要折回寺院方向。
“一直往前走吧!”
结城赖子仍旧朝前迈动着双腿。在大多数情况下,发问一方总是小野木,而作答的是赖子,并且回答的方式总是以行动来表示。
两个人默默地逛着。小野木看了看赖子,只见她的半边脸上挂着愉快的微笑。
穿过公园走到街道上去,这中间有相当一段距离。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赖子一直保持着那样的神态。
这条街道,是由三鹰通往调布方向的,公共汽车和各种机动车辆川流不息。眼前就有一个公共汽车站的牌子,一位老人正蹲在那里不耐烦地等车。
“乘公共汽车吗?”
小野木这样问了一句,但赖子却摇摇头。
“再走走吧。”她的脚步仍没有放慢,“不知为什么,我今天只想走走呢。”
小野木又看了看赖子的表情。
街道的一侧已经没有房屋,是一片低矮的树林。从路面向里有一条小路。赖子独自走上了那条小路。
“往那边走,通到什么地方?”小野木略带责怪地问道,而得到的回答却是:“总会通到一个去处的吧!只要有路。”
这条小路的一边,原以为是低矮的树林,其实却是专门培植盆栽花木的花匠的院子。自然,虽看不出那是一个院落,里边却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名目繁多的各种树木。而且,那些树木都经过精心剪修,任意取过一棵来,都是可供观赏的艺术品。
小路的另一边是田地,麦子已经发黄。栽种树林的面积很大,种植庄稼的农田也很开阔。从那片树林的深处,不时传来剪枝的声音。
这条路上绝少碰到行人,只偶尔有农夫拉着架子车走过。路的尽头,西斜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真滑头呀,小野木先生。”赖子说。
“您指的什么?”
“前面我说的话,您避而不答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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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件事呀!”
小野木轻松地应了一句。实际上,赖子自呓般说的那句话,“您与那样一位小姐结婚正合适呢”,从先前就一直闷在他的胸中。
“并不是耍滑头。因为没有回答的必要。”
路拐了个弯,可以望见田野里有一座新建的孤零零的公寓。左侧低矮的树林在这里到了尽头,代之出现的是苗圃。视野更加开阔,甚至能够望到远处的山峦。
“那位也和小野木先生的兴趣相同吗?”
不用说,赖子指的还是在寺院旁见到的那位年轻姑娘。
“那倒不是。大约只是出于好奇才来参观竖穴遗址的吧。”小野木对并排走在身边的赖子说。
赖子不出声地笑了。
“看来像是身份高贵的小姐吧?”
“也可能。我连名字什么的都没有问过。恐怕还只是个少女呢。”
小野木回想起向那位年轻姑娘介绍花梨花的情景。连当时的湖光山色也蓦地出现在眼前了,还仿佛看到了开满白花的树下正在劳作着的农夫的身影。
“看上去是位纯洁的好姑娘呀。”
赖子又说了一句。但是,小野木再没有吭声。
经过公寓前面的时候,透过窗子瞥见一位主妇正在准备晚饭。与房间相连的厨房,看得一清二楚。
在两人穿过公寓之前,待在院子里的人一直感兴趣地打量着他们。
这条路从一片高地上通过。所以,房屋一消失,左右便是清一色的农田。再往前是杂树林,沿着斜坡伸展到谷底。这一带照样是人迹罕至,万籁无声。
“腿累了吧?”小野木说,“走得够远的了。”
使小野木略感吃惊的是,赖子徒步而行,竟能一直保持原来的姿态。任何时候赖子都有这样一种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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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木先生怎么样?”赖子微笑着反问道。
“有点累了。还是您能走啊!”
“您大概在考虑我以前是个做什么的女人吧?”
赖子这次低低地笑出了声。
路到了下坡,树林又遮住天空,挡住了阳光。小鸟搅动着树叶飞来飞去。
“对于了解您的情况,”小野木用皮鞋踏着树叶,说道,“我已经不抱希望了。”
远处响起了枪声。附近的飞鸟一哄而散。
“哦,好像不是那样吧?”
“不,是真的。”
“过不了几天,又会问起什么来的。”
小野木没有回答。事实上很可能会那样的。
路到了一个陡坡,脚下有些发滑。夹杂红土的路面,车辙隆起。背着阳光的地方,总是湿漉漉的。
赖子盯着脚下怯步不前,于是小野木伸出手去帮她一把。她紧张得手掌都发白了。
从斜坡路往下走五六步,就没有滑倒的危险了。但小野木并没有松开手,却摆开姿势要用双手把她走下来的身体接住。
“不!”
赖子虽然反对,小野木还是捧住了她的脸。她的头便不再摆动了。
因为传来了别人说话的声音,小野木才放开她的脸。但那声音并没有朝这边来,而是从谷底繁枝密叶的另一侧飘了过去。
“这下边有路呀。”赖子一面把沾上口红的手帕叠好放进衣袖里,一面这样说道。
“您不是说,有路就会通到一个去处吗?”
小野木这话一出口,赖子立即答道:“嗯,我是说过。”
“所以,现在就到了一个去处。”
又走了大约一百米左右,二人来到一条白色的马路上。虽然好像还在树林里,却是一条清洁整齐的柏油路。路的一侧是低矮古老的石墙,石墙往上是斜坡,斜坡上长满了树木。不消说,这里的树林也是一片葱绿。
“那是什么呀?”
赖子仰头看着石墙上方,不知那是什么建筑。
“三鹰天文台嘛!”小野木说。
“哎呀,这就是三鹰天文台呀?”
赖子睁大了眼睛。每当这种时候,赖子的眼睛总是非常动人。
“您不常到这一带来吧?”小野木问。
“从没来过。”赖子摇了摇头,“真是带我来了个好地方呢!”
这样说,也是包括参观古老的深大寺在内的。
来到这里,太阳的阴影清晰可辨。天文台的树林遮住了阳光,方使路面显得很暗。另一侧是一条小小的峡谷,对面的地势逐渐上升,形成一面高高的斜坡。微弱的阳光只能照到谷底树木的尖顶和斜坡上的树叶。
身后传来鸣笛声,回头看去,一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指示牌上写着“开往调布”。公共汽车过去以后,车上的乘客几乎都扭过头从车窗看着他们二人。看来是赖子的姿容太引人注目了。
“到那边等公共汽车吧?”小野木说。但赖子却回答“再往前走走”。两旁垂到头顶的绿叶赏心悦目,附近见不到一户住人的房屋。
“很久以前,”赖子开口说道,“我曾去过乡间。第一次到那个地方,却没有搭上公共汽车。在生疏的土地上,眼瞧着自己没有赶上的公共汽车在远处逐渐消逝,当时的心情真是寂寞难耐呀!”
小野木很想问问那处乡间的地名,却没有开口。他知道赖子肯定不会讲的。
说来真稀奇,后面竟开过来一辆放空的出租车。
小野木扬了扬手。
“到哪儿?”关上门以后,司机从座位上扭过头来问。
“一直往前,会到什么地方?”赖子问。
“调布。到京王线的调布车站。”
“从那里再一直往前走呢?”
“一直往前吗?”司机考虑了一会儿,“对啦,从狛江可以到多摩川。”
“多摩川……”赖子的声音有些激动,“那就请开到多摩川去吧。”
车窗两侧,有一会儿工夫掠过的全是树林。
“去多摩川,有什么事吗?”小野木问道。
“想看看大河,好久没去了。”
赖子握住小野木的手,放到膝盖上,用袖子遮了起来。乘车的时候,赖子总是这个习惯。
车子一度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上,越过调布的铁路道口以后,从那一带开始,便蹒跚地行进在一条异常狭窄的小路上了。两旁挤满了普通的住房,在刚刚看过树林之后,这般景象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住房里已经点起电灯,澄明的光芒投射在空中。
“从明天起,又要忙了吧。”赖子不无寂寞地说,“还是对各式各样的人进行审问吗?”
“嗯。”
“你们也有专门分工吧?什么民事、刑事啦,我都不大清楚。”
“那还早着呢!”小野木以淡漠的声调答道,“现在是什么都干。由前辈进行指导。大概不久就会各有分工了。”
“您喜欢什么?”
“这个……”
小野木笑了,没有回答。他不太愿意谈这方面的事情,眼睛看着窗外说:“已经相当黑了呢。”
车子又开到了近似郊区的偏僻地方。附近好像有工厂,路上跑着好几辆后架上绑着饭盒的自行车。
汽车足足跑了四十分钟,前面才出现了一条河流。在这段时间里,小野木一直抚摩着赖子的手指。尖尖的指甲,不时轻轻扎到他的指头上。
“开到多摩川的什么地方?”司机放慢车速问道。
车子驶上坡路,开到桥上。桥的前方,有一座魆黑的丘陵,上面零星地点缀着微弱的灯光。
“这座桥叫什么?”赖子问。
“登户大桥。”
桥上装有发黑的栏杆。对岸挂满了显示饭店名称的霓虹灯。
“它的下游也有桥吗?”赖子从车窗向外张望着问道。
“有。”司机停下车答道,“叫二子玉川桥。”
“噢。沿着这条河堤,能开到那儿去吗?”
“我想是能的。”司机探头望了望,“以前没有来过。不过,既然有路,大概就能到吧!”
确实不假,堤上是有一条发白的路,能并排开过两辆汽车。河堤两面都是斜坡,坡上杂草丛生。堤外一侧,远处是疏落的人家;堤内是河床,到中间流水的地方,还有相当的距离。河水不多,闪着暗淡的光。河床里遍布杂草,只有靠近河堤的地方在暮色中还依稀可辨。
汽车打开前灯,在河堤上跑了起来。虽不是柏油路,却很平坦。路两旁的野草,在车灯照射下显得很白。
对岸正为夜幕所掩没,几乎看不到灯火。河堤下边,有的地方是农田,有的地方砌着石块。河堤的外侧,远远地能够看到幢幢黑影,那是正在施工中的楼房。根本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影,完全是一派日暮时分的萧条景象。
车子跑了一公里多,司机突然说了一声:“哎呀!”
前方路面的正中央,屹立着两根门柱似的木桩。
“糟糕!这条路到头啦。”
木桩前面,堤防像刀削一样地低了下去。
司机咂着响舌,挂上倒挡。因为闯进了相当一段距离,所以后退的路程也不短。
赖子把小野木的手握得更紧了。小野木扭头一看,赖子正在黑暗中发笑。
“我以为只要有路,就肯定会通到一个去处。可是,真有走投无路的路呢!”赖子悄声说道。
“走投无路的路……”小野木口里喃喃自语地重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