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3 07: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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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的蜂鸣器连续响了两次。

从蜂鸣器的响法上,轮香子也大体能够判断出来访客人的类型。找父亲来陈情的人,机关里的部下,他们都很客气,按得很短促;按得时间长的,是父亲的朋友,或者在工作关系上处于对等地位的人。

不客气地连着按两次的,一般是邮递员之类;推销员则是从后门出入。轮香子对蜂鸣器的响法能模模糊糊地作出判断,还是今年春天从女子大学毕业便一直待在家里以后的事。

刚才蜂鸣器便连响了两次。起初她以为是邮递员来投送电报或快信,后来才记起今天是星期日。

在客人当中,只有一位总是连着把蜂鸣器按响两次。他在星期天也按,普通日子的三更半夜也按。他的名字叫边见博,是F报社政治报道部的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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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两个女佣人全都不在,所以轮香子来到大门口,从里面把门打开一看,轮香子的直觉猜中了,站在门外的正是边见博。他穿着浅色的上衣,领带系得整整齐齐。

“您好!”边见看到是轮香子,略有些发慌地低头致意。他的头发没有抹油,任其自然,蓬蓬乱乱。

“您来了!”轮香子微笑着问候道,“我猜就是边见先生哩。”她与边见已经相当熟悉。

“哦,您怎么知道是我呢?”

轮香子没有提蜂鸣器的事。一讲出来,他肯定要改变按法的。

轮香子笑了笑,没有回答。边见有点不好意思,眼圈略微发红。他问道:“局长在家吗?”

“在,爸爸在家。请!”

边见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家庭的报社记者。他的脚刚跨进大门,就把一只手里提着的纸包举到轮香子眼前。

“这是一点小意思。”

轮香子含笑轻轻点头致谢。这也是边见的老规矩,说是礼品,其实就是食品店的小甜饼。他来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但带的礼物却总是小甜饼。看来,除小甜饼之外,他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妈妈,‘小甜饼先生’来了!”

妈妈正在厨房里,顺口答道:“告诉爸爸去。”

轮香子背地里第一次把边见称作“小甜饼先生”时,妈妈曾笑着责备过她,但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爸爸正在里间屋子研究材料。被人认为正当壮年的爸爸,看文件和报纸的时候,也要戴上眼镜了。即使是星期天,爸爸往往也要用去大半天时间,独自处理从机关带回来的工作。

“我过一会儿就去,”爸爸听说是边见来了,头也没回地对轮香子说。桌子上装订成册的文件堆积如山。

轮香子回到客厅,边见正坐在椅子上读一本小开本的书。见到轮香子,便把书收进衣袋里。他两边的衣袋不知都塞了些什么,总是鼓鼓的,像个布口袋。

“爸爸马上就来。”

轮香子隔着桌子坐到边见的对面。

“是吗?对不起。”边见掏出香烟,“真热呀!”说着把烟点燃了。

“不,还好。”边见谢绝了。看样子他是不想在会见爸爸之前脱外套。然而,脸已发红,好像确实很热。

“请吧,没关系的。”

由于轮香子的劝说,边见才站了起来。轮香子绕到背后,想帮他脱去上衣,边见连忙惶恐地说:“不用!我可以,我可以。”

但轮香子还是把衣服接过来挂到了西服衣挂上。他的上衣重得令人吃惊。衣袋里肯定都装得满满的。

“实在劳驾!”边见抱歉地搔着蓬乱的头发,“轮香子姑娘不去海滨了吗?”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衬衫,边见的脸看上去已经凉快了。

起先他一直称轮香子为小姐,最近才改为直呼其名了。边见能够自由出入田泽一家,由此可见一斑。

轮香子每年都要和妈妈到房州的海滨去度过半个夏天,这已成了惯例。但今年却没有去。

“爸爸忙得根本走不开,因此我也就没有兴致了。”轮香子答道。爸爸以往只能从东京去那儿待两天。再加上轮香子有自己的打算,今年已经从学校毕业,想在家里度过这个夏天,因为好些年都没这样了。

“局长实在够忙的啦。”边见说,“别的局长可不是这样。毕竟是R省里最繁忙的职务呀!”

边见故意避开了“重要”这个词。由于籍贯的关系,轮香子的父亲受到保守党一位实力人物的垂青。父亲任职的R省的大臣,正是那位实力人物的亲信,所以也很受大臣的重用。

田泽局长马上就要当副部长的传闻,在R省内传得很凶,轮香子也并非没有听到,但父亲却好似另有打算。那是一个更大的抱负,看来准备在适当时机辞去官职,靠着实力人物的关照,从家乡出马竞选国会议员。

就是说,好像要放弃位置仅次于大臣的副部长的仕途,而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当上大臣。因此,家乡地方政界的人士常来找父亲。他们提出的要求,父亲也都竭力帮忙。并且,父亲自己也常到那位实力人物家里去。

然而,轮香子既没有向父亲核实过这件事,也没有从母亲那里听到过具体的说明。她讨厌听到这些话。不过母亲倒好像对此抱有很大的期望。

边见博是F报社专门负责采访R省的记者,似乎很受父亲喜欢。为了搜集消息,即使深更半夜,边见也会驱车来家里拜访;父亲也好像只允许他进入家门来谈话。其他的新闻记者,则是一概拒之门外。

“那个小伙子头脑聪明,人品也好。”父亲曾在轮香子面前夸奖过边见,“F新闻不愧是富有传统的大报社,风格就是与众不同!边见在那个报社也是出类拔萃的。”

父亲早先就偏爱F新闻。仔细一追究,原来从祖父那代就开始了。父亲喜欢边见,好像就是出于对F新闻的偏爱。

“爸爸要是当上大臣的话,”妈妈笑着半认真地问,“就会让边见当秘书的吧。”

“别乱讲!还不知道能否当上大臣,怎么能谈论这种事。”然而,爸爸那表情却并非完全否定这个意思。

“不过,”妈妈还是离不开这个话题,“就连现任经济计划厅长官的H先生,原来不也是驻R省的新闻记者吗?那是得到A先生的青睐,当了A先生的大臣秘书,又当选为国会议员,之后才到了现在这个地位的吧?”

“这种例子另外还多得很嘛,也并不是只有H长官一个。”

因为有轮香子在场,爸爸当时讲得很有分寸。

“唯其如此,才谈不上我要把边见如何如何呢。趁早不要讲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爸爸当时话是这么说,但从轮香子的预感来看,妈妈的想象似乎不无道理。她觉得,爸爸确实想把边见放到身边的那个位置上。

进而,爸爸心目中好像还在考虑把边见作为轮香子的结婚对象。对这件事,妈妈的态度也许比爸爸更为积极。

自然,爸爸和妈妈还从未主动提过这件事。这仅仅是轮香子的第六感。而这第六感看样子也是很准的。

边见博为人干练,品格好。轮香子喜欢边见,但并不是作为爱情的对象。若作为朋友,是值得尊敬并能开诚相处的,但若作为结婚的意中人,却从来没有想过。

边见方面倒似乎对轮香子抱有好感。但这也只是一种感觉,他并没有作过明确的表示。边见博在其他方面既开朗又有实干精神,唯独在表达内心感情上异常怯懦。

就是这样的一位边见博,现在正单独与轮香子相对而谈。没过一会儿工夫,他便莫名其妙地感到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了,于是向四下里瞧了一遭,那样子好像在寻找可以自由呼吸的窗口。目光终于在一个“窗口”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架钢琴。

“您在练钢琴吗?”边见博从椅子上站起来,一面朝钢琴走去,一面问轮香子。

“嗯。不过,最近一直手懒,丝毫没有长进呢!”

“是吗?”边见的脸映在漆黑的琴台上,他转过头来说,“轮香子姑娘,可以让我来胡乱地弹一通吗?”

“请!”轮香子微微地笑了。其实,像边见博这样的男人坐到钢琴前,这情景本身就是极不协调的。轮香子心想,反正他弹出来的调子,总不过是唯一记得的一节童谣或流行歌曲罢了。

边见一坐到钢琴前,就将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弯了一下,骨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早都忘了吧。”他侧着头略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十指放到键盘上。

按出了最初的旋律,音阶准确。轮香子正在惊讶,肖邦的《雨滴》开始了。

轮香子吃了一惊。真令人意外,这个人竟能弹得一手好钢琴!边见博仍在叩击着琴键。本以为这是个笨手笨脚的人,没想到弹着琴键的手指却是那么敏捷。正在演奏的肖邦乐曲,简直就像从其他地方发出来的一样,仿佛与边见那粗笨的肩头毫不相干。

轮香子正全神贯注的时候,妈妈端着水果盘子进来了。

“啊呀!”妈妈低声叫了一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边见。她那注视的目光里,分明带着惊愕的成分。

在演奏这支曲子的整整三分钟里,轮香子和妈妈都听得目瞪口呆。弹完最后一个音符,边见博重又转过身来,黝黑的脸上挂着笑容。轮香子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您来了!”妈妈连忙说道,眼里仍然带着惊讶的神色,“真没想到,边见先生还会弹肖邦的曲子呢!”

“您好!”边见搔着头向妈妈鞠了一躬。

“弹得真好。您是在哪儿学的呀?”妈妈问。

“在学生时代。那时我也是音乐部的一员哩,半开玩笑地搞过一阵,现在已经根本拿不出手了。”

“哪里的话!确实弹得很好。今后常弹给我们听听吧!”

妈妈说话的时候,爸爸身穿丝织和服,腰里缠着带子,走进房间来了。爸爸很胖,因此和服也特别合身。

“呀!”爸爸向边见打着招呼。

“打扰了。”边见立起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我说,”妈妈抢着对爸爸说,“边见先生刚才弹了肖邦的曲子呢!”

“噢?边见吗?”爸爸也很稀奇地瞧着边见。

“弹得非常出色。我还吃了一惊哪!”

“是吗?”爸爸微笑着。

“不是真的呀!局长。拙劣得很,献丑啦。”

边见额头上浸出了汗珠。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但那手帕已经揉作一团,又黑又脏。他满不在乎地擦着额上的汗。

“你们出去一下。”爸爸笑着挥了挥手。这是为了回答边见提出的问题。

来到走廊以后,妈妈低声对轮香子说:“没想到边见先生还会弹钢琴呢。原来只以为他是个快·活的人。”

妈妈好像对边见博的深厚功底感到很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