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子的这番话,好似在讲自己今后的命运。小野木则是尽量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他还想根据自己的情况更深入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他对赖子的心情并非不理解,但他还是不想在这种场合,而是准备在单独和赖子在一起的情况下再谈。
“赖子的故乡没有海吗?”小野木问。
“啊,离海远着呢,所以我小时候就非常憧憬大海。我们那里是个四面环山的城镇。”赖子的眼神仿佛在追忆,“那是一座很静谧的城镇,是古代诸侯身边的一座小小的城邑。城里还残留着武士宅第,周围的土墙都快倒塌了。”
她继续介绍着:“还有不少白色的仓库和草房。士族宅邸的小黑门上,垂着常春藤之类。童年时代,觉得这家真够脏的,可是现在想来,那正是一条恬静的街道呢。如果不在街上多停一会儿,简直就见不到行人的影子。”
赖子也许马上就要回到那座古老的诸侯城邑去了。
她的成长历程,小野木有一次曾听到过简单的介绍,是在一座古城中一户古老的名门望族之家长大的。
至于她现在的丈夫从事着什么职业,小野木并不了解。赖子不肯讲明丈夫的职业,似乎因为有着某种隐情。不,肯定不是出于对小野木的复杂的顾忌心理,而是有某种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种见不得人的因素,影响着赖子的生活。事情很明显,小野木并不了解她的家庭,所以不可能了解她的生活。但是从她的精神负担和整体举止看,却都为这种影响所笼罩着。这就是所谓“她的生活”。
“那样的城邑,我也想去一次啊!”
小野木想象着一片群山环绕的小小盆地。在一座沉睡般的古城里,人们安安静静地生活着。
“您约好了要来接我的呀。”赖子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这大概不仅是掺了柠檬汽水的杜松子酒的作用,很可能是她脑子里正浮现出小野木去接自己时的快乐情景。
“是啊。”小野木的声调也快·活了,“那时无论如何也要去一次。我也想看看赖子诞生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景象。”
“那是个很没趣儿的城镇。您会感到吃惊的。”
“绝不会吃惊。我甚至在想,索性就在那里生活也不错。”
赖子两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小野木的面庞。
随后乘电梯上来的男人,正在给东京挂电话。
“现在正在用餐……嗯,是酒店的七层……您立即到这边来吗?”
那男人用手拢住话筒,免得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见。
他上穿皮制夹克,下着黑色制裤。对于来这家饭店的客人来说,他的这身打扮是很不相称的。
进餐结束了。
服务员来到跟前,询问他们所需的餐后小点。赖子点了水果。
“哎呀!”看着窗外,她小声叫了起来,“船上的灯火都熄灭啦!”
小野木移目朝海面望去,先前一直宛如城堡般灯火辉煌的外国船只,都变作了漆黑一团,几乎只有方才见到的一半大小了。
而且,作为它们的衬景,鹤见街道上的灯光也已为黑暗所代替。
就这样,在两人进餐期间,不知不觉地夜更深了,街区和船上的灯火渐渐熄灭。
“您可能知道的,我现在住的地方是一处高地。”赖子说道。刚才在出租车里见到的忧郁情状已经一扫而光,显得很舒畅。
“朝外面一望,满眼是屋顶的海洋。随着夜深人静,亮起的灯光逐渐消融在黑暗之中,连霓虹灯都看不到啦!那情景,真好像是亲眼目睹深夜的降临呢!”
小野木想象着赖子的处境:丈夫没有回来,她正孑然一身地站在家里,兴味索然地眺望着外面的夜景。
“到夜里十一时左右,灯光大约就会只剩下一半了吧?”
“嗯,是那样。看着看着,哎呀,心里可寂寞啦!”
听了赖子的话,小野木眼前仿佛出现了灯消火灭、昏黑一片的市区,似乎连市区上空那些星星的位置都历历在目了。
“小野木先生,您夜里仍旧工作到很晚吗?”她问。
“嗯。近来在机关里待到很晚。回去时一般都要到十二点啦。”
“啊,那么晚。”赖子睁大眼睛看着小野木的脸,“最近一直这样吗?可别把身体搞垮了呀。”
“不会的,反而觉得精神倍增呢!比如明天,就必须在五点钟起床。”
“五点?”
“不过这只限于明天。要办一件我现在正参与审理的案件上的事。”
“您真够忙的啦。”
她向小野木投去温柔的目光。小野木的工作很特殊,这就使得赖子不得不回避问到具体内容,小野木也不肯讲到这些问题。
赖子感到一种不祥之兆。
小野木的话,使她联想到丈夫结城所从事的不可告人的职业。
小野木的工作与丈夫是针锋相对的:在小野木的心目中,类似丈夫那样的职业,总是被列为搜查对象的。
“您怎么啦?”小野木仔细地打量着赖子。
“没什么。”赖子笑着摇摇头,“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一个晚上啊。”
她叠好餐巾,两眼注视着窗外,又说:“与您见了面,想说的话也都对您讲了,而且,又和您一块来到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这一切,实在使我太高兴啦。”
“没想到您竟会这么高兴呢。”小野木自己的表情比赖子还要快·活。
“我们回去吧?”
小野木看看表,已经过了九点。刚到这家西式餐厅的时候,桌子周围满是客人,现在已经减到了一半左右。乐队不知什么时候也撤走了。
小野木叫来服务员,结清了账目。赖子再次朝窗外望去。
“从东京到这儿,只消一个小时。可是,简直就像出来旅行一样。”说着,她轻轻地笑了。
“您大概总是待在家里,所以,一来到这个地方,就会产生那种错觉。”小野木想到她形影相吊地在家中度过每一个日出日落的情景,于是,又低声说,“即使回到老家,暂时也会感到寂寞的吧?”
“不。”赖子微微摇了摇头,“对于我来说,充满刺激的东京和缺乏乐趣的乡间,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是到了乡间,人多眼杂,会有各种看法,我回去的时间一长,很快就会遭到各种议论。不过,没关系的,因为我早已抬不起头了。”
“您在汽车里讲的那件事,请尽快解决。我将尽早去接您,不能长期把您留在那里不管。”
“谢谢。”赖子紧盯着他说,“拜托您啦。一想到那个时刻,我什么都可以忍受的。”
小野木看到,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
两人离开餐桌,踏着红地毯走出餐厅,立即站到电梯前,电梯上的指针刚转到一层。服务员跑过来,按了按电钮。
等电梯那会儿工夫,一对外国夫妻领着一个小男孩和他们站到了一块儿。几乎都是那位做父亲的在照料着小男孩。
电梯升上来了。外国人中途在四楼下去了,年轻的爸爸照看着缠人的孩子走了出去。电梯门关上,直到降至一楼为止,赖子脑海里都萦绕着那位年轻父亲留下的奇妙印象。
结城乘车赶到“纽格兰德酒店”门前的时候,一个男人迫不及待地靠上前去。他并不是酒店的服务员,而是那个穿皮夹克的人。
“真快呀!”那男人冲着下车的结城说,“现在他们刚吃过饭,正下到二楼。怎么办?”
跟前便是饭店的正门。在门口灯光的映照下,结城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复杂。他没有马上回答,似乎正在沉思着。
结城竖起大衣的衣领。一辆汽车驶了过去,灯光正扫在他的肩头上。
“进去吧!”结城说。
年轻男子默默地走在前头。一推开转门,经过装饰的宽敞楼梯便迎面扑入眼底。二楼正面电梯的金属门闪闪发光,还没有一个人从电梯里走出来。
楼梯和走廊都铺着绯红的地毯。楼下是面向外国旅客的纪念品商店。
“这边!”年轻男子正要上楼,结城在背后把他叫住了。
商店很大,排着许多大货架。结城在摆着陶瓷盘子、壶具等的货架前站了下来。穿皮夹克的男人也仿效结城,做出一副鉴赏器皿的样子。
楼梯上有人影闪动。身旁的男人抬头看了看,提醒结城注意:“下来了。”
结城离开货架,改换一下位置。从那里越过玻璃架,一直可以从侧面看到电梯。
穿着黑色女式大衣的赖子正和一个男子并肩而下。她旁边的男子穿着灰色大衣,个头很高,给结城的第一印象便是,他很年轻。
十七世纪王室格调的枝形吊灯的光线清晰地映出那位男子面部的侧影。这是结城初次见到他的面孔。
因为他扭头和赖子说着话,所以从结城的位置望过去,刚好是正对面。他的额头很宽,眸子显得很年轻。结城觉得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但这也许是一种错觉。
赖子开口答着男子的话,脸上挂着微笑。这一切是那么缓慢地从结城的视野里穿行而过。
结城的心房痛苦地加速了跳动,小手指的指尖都颤抖了。
身旁的男人仔细地观察着结城的表情。结城把手伸进衣袋里,旁边那男人眼神一惊。然而,结城掏出来的只是香烟。他慢条斯理地把烟衔到嘴里,白色的烟卷显得异常醒目。他按动打火机,点着香烟,打火机的火苗微微地抖动不已。
不一会儿,大门方向传来了关上车门的声音。
从结城注视电梯到听见这声响,中间确实隔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与内心世界相反,自己的动作却是优哉游哉的。他把烟一直深深地吸进肺里,然后再品滋品味地吐出来。那男人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色。
陈列的陶瓷器皿凝聚着电灯的光线,颜色淡雅,式样美观。雪白的底色施以独具匠心的华丽图案,好似迎合着外国人的爱好。既有十八世纪中叶法国流行的洛可可风格的装饰品,也有中国山水画流派的艺术品。式样多变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买主的爱好千差万别。
结城不在赖子眼前露面,这也是他的性格癖好。当耳朵确认了妻子和青年乘坐的汽车开走以后,他才走出原来的地点。
皮夹克男人急忙问道:“从后面跟上去吗?”
结城没有做声,把手伸进上衣口袋,从钱夹里随便数出几张纸币在手里叠好,粗鲁地塞给那个穿皮夹克的年轻男人:“你辛苦了。”
年轻男人感到很意外,仰起脸看着结城:“那么,就这样了?”
结城点了点头,说:“谢谢。”
秘密侦探社的男人轻轻鞠了一躬,离开了结城。他那投向结城的目光里,带着一种轻蔑的神色。
结城朝出口走去。转门还像风车一样转个不停。这是刚才那个秘密侦探社的男人跑出去时留下的惯性使然。结城趁势又加把力,让它进一步转动起来。
酒店外面寒风习习。一个类似俄国军官般打扮得神气活现的守门人,正跺步站在寒风之中。
“您的同伴呢?”军官朝饭店出来的客人问道。
“没有。”结城简短地答道。然后,他又迎着风说:“出租车!”
“是!”
说着,守门人把身子转向马路,高高举起带有金穗肩章的那只胳膊。
一辆出租车停到面前。结城把两枚银币放到“军官”的掌上,然后坐进车里。
“东京。”结城朝司机的后背命道。
头戴大帽子的“俄国军官”毕恭毕敬地冲着启动的车子敬了个礼。
马路一侧,黑魆魆的树丛连绵不绝。公园里面,亮灿灿的路灯稀疏错落。透过树丛的间隙,可以看到黝黑的大海,望见船上的灯光。结城在昏暗的汽车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
因为时间刚过九点,正是交通的高峰期。结城两眼注视着挡风玻璃外其他汽车的红色尾灯。
结城觉得,在这许许多多的尾灯里,仿佛会有一辆正载着赖子和她的同伴。每当前面有车子停下,自己乘坐的汽车从旁边驶过的时候,结城都要情不自禁地仔细瞧瞧里面的乘客。
车子由横滨开进东京市区,一路上结城都在沉思。司机大概认为这是一位难以捉摸的乘客,所以并不和他搭话。事实上,结城的确一次也没开口。
来到五反田车站的时候,司机才问:“开到什么地方?”
结城没有目标,今晚他没心思回自己的家。要见赖子的面,这使他自己都感到畏怯。最后,还是指定了杉并的某个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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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今晚的下宿处,结城作了各种考虑。在这方面,他并不缺少自由。然而,到那些地方去,自己就有可能变作另外一个人。之所以指定了杉并那个女人的住处,是因为那地方最能使他现在的情绪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