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霞在后头尊敬地看看郭振山穿旧棉袄掮木料的庄稼人背影。这个很会说话的强有力的农民共产党员,在下堡乡五村,是改霞最崇拜的人物,他最会解人心上的疙瘩。蛤蟆滩流行一种私下的议论,认为论办事的能力,郭振山不在他乡支书卢明昌之下;振山光是户大口多,贪家事,才没脱离生产。改霞在心里同意这种看法。妈告诉过她:郭主任年轻时,地不够种,担着瓦盆串乡村卖。他把担子放在某一个村当中一吆呼,召集起许多妇女。他会把那些仅仅来看看他的货色而根本不想用粮食换瓦盆的妇女,说得高高兴兴改变了主意,并且暂时认为:只有在那一天用粮食换瓦盆最聪明,最合算。郭振山就是这样善于运用语言的魔力!
改霞自己也借助过代表主任的说服力。当五〇年秀兰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改霞要上,妈不让;当时是农会主席的郭振山说服了这位守旧老人。在和周家解除婚约这件事上,她和妈顶牛顶了三年,最后,还是代表主任打破了她妈的旧道德观念。改霞崇拜郭振山,还因为这个精明的庄稼人对她是兄长般动机纯洁地关怀。他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的女儿,引导到下堡乡五村的政治舞台上来,使她这个农村闺女,尝到了她所没有梦想过的社会斗争的生活滋味。现在她是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她觉得解放后,天也比解放前蓝,日头也比解放前红,大地也比解放前清亮。她内心投向社会事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她要有所作为,才不枉解放,才不枉党的教育、培养……
郭振山在稻地中间通向官渠岸的铁轮大车路上,毫不吃力地把木料从左肩膀换到右肩膀上去。他继续教育改霞:
“你暂时稳稳上你的学。你千万甭胡打算。这如今学本领又不是给自个人学哩。咱国家用人才哩。今年是咱国家大建设的头一年,到处盖工厂,开矿山,修铁路哩。这就和咱庄稼人盖房一样嘛,才破了土哩。工程越来越用人手,改霞!往后,上面一帮又一帮朝乡村要人呀。我听说很多的军事人才都转到工业方面去了。地方干部也是要了又要,永要不够。你明白这个意思哩吧?……”
改霞在后头走着,手里拿着装语文、算术和鞋底的书兜,另一只手里拿着代表主任的统计表格,非常严肃地听着。她明白了:代表主任又在给她指引一个生活的新天地!
二十一岁的闺女心中不由得一动,但随即想起了生宝。她想和生宝在一起搞互助合作……
“好郭主任哩!我在咱稻地里跑跑能行,出外怕……”
“咦啊!你把自己看成一寸高的人哩!”郭振山不摸她脑里想啥,只管进行教育,“瞧不起自己,是旧社会女人的习气嘛。改霞!你要明白: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他把声音放低了,“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
改霞从心底感激郭振山,他总是鼓励她不要小视自己。
“难道组织上叫你出外,你不去吗?”郭振山更明确地问,“头年,陕棉一厂要女工,咱下堡乡分得两个任务,说能去团员,最好!那时光,我就举荐你来。卢支书说:你还没解除婚约哩,走了影响不好,怕周村家说咱组织上破坏人家的婚姻。今年再有工厂要人,你还有啥牵挂哩?人家到朝鲜都抢得去,叫你参加国家建设,你不情愿去吗?那么,咱国家要这些党团员做啥?”
改霞不觉心里一沉:这倒是个原则问题。一个生活上新的岔道口,不知不觉伸到她脚尖前头来了。她得赶紧决定——是很快和生宝好呢?还是到西安进工厂呢?……
“今春又有工厂要人吗?”她试探地问,心里开始有点着急。
郭振山说:“听说西安城东灞桥镇啥地方新修起一座纱厂,比国棉一、二厂两个合起来还大。工人要上万哩!”
改霞心里更急:“有公示吗?……”
“眼时还没来文,可有风声了。你思量嘛:既然工厂盖起了,用人不得远去。保险!又是要没结过婚的,里头又要有一部分团员。保险着哩!改霞,你听我的话,没错!你妈一辈子没生养小子。把你叫成改改,也没改出个小子。我看你就当小子!顶天立地,出外头闯世界去!只要你情愿,你妈那方面,有我哩!”
改霞没做声。好处是代表主任掮着木料,看不到她的表情:她白嫩的脸庞在晚霞的辉映下阴暗了。唉唉!郭主任这回可没解开她心上的疙瘩,倒给她心里搁上了一块沉重的东西。
在一霎时,改霞还不能完全把心平定下来,好像每一个人猛然发现处在生活的重大变动以前,不能把心平定下来一样。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她并不是对住工厂完全没兴趣。她觉得这是很值得认真考虑的前途。甚至于,这对她个人来说,也许是更有意义、更理想、更有出息的前途;对党和国家来说,是义不容辞的。
改霞心里很难受。她的心,在刚才碰见代表主任以前,一直是倾向生宝的。纯洁的爱情和热烈的事业心,本来是互相不矛盾的。她憧憬着同生宝在一个和谐的家庭,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她并不把念了小学三年级当做挑选对象时考虑的新因素。这一点,她不赞成郭主任。她当初上学的动机,就是为了出嫁到周村不做普通的农家妇女,继续参加周村的各项社会活动,如果终于解除不了婚约的话。她完全没想到:生活向她面前突然间伸过来另一条路,而这条路更加符合她的事业心,却同她的感情尖锐地矛盾。
生活呀!生活呀!你为什么总是给人出难题呢?……
改霞已经思量好:等生宝买稻种回来,她就要和他打破两年来双方有意疏远的不自然的关系了。她要和他开始光明正大谈亲事了;现在,她要不要重新慎重地考虑一下呢?
在来到离官渠岸二百来步远的路上,改霞为了不使代表主任发觉,故意沉默了很一阵,才假装很轻松愉快地探问:
改霞心中很关切地用大眼睛盯住前头走着的郭振山,等待着回答。郭振山停住了,又把木料的一头着地,立了起来,用手扶住了。他张大他的满腮胡楂的嘴巴,大声向东吼叫:
“志明!志明!……”
“哎——”孙水嘴在稻地中间的草棚屋旁边给猪喂晚食,答应了。
“你过来。这里有两张统计表,你拿回去。你两三天里头填好了,送到乡政府去……”
“噢啊!”
改霞看见孙水嘴放下木勺子,从田间小路上跑过来了。
当二十四岁的、还没找下对象的民政委员多情地盯住改霞,把统计表从改霞手里接走以后,代表主任重新掮起木料了。他强劲地走着,却不回答改霞的问题。
改霞重新小心翼翼地笑着试探:
“郭主任,你看,生宝他们的生产计划能做到吗?村里好些人讥笑哩!……”
“弄好哩,能解救贫雇农的一些困难。”
“王书记上回在村里不是说社会主义萌芽哩?”
郭振山显然不情愿谈论这方面的话,他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说:
“要不是解放,要是在旧社会,你这阵出嫁到周村,就四年了吧?管你称心不称心,抱上娃以后,你怨命运去吧!解放前,你一个大字不识,你不乖乖转你的锅台、井台、碾台、磨台,你想怎样?这时好!这时解放得好!只要人脑筋灵醒,有文化,有能耐,不分男高女低。你思量思量去吧!”郭振山尽量鼓励改霞更高地估计自己和解放的意义。
“好,我思量思量……”改霞在分路的时候说,闺女家纯良的心,开始倾向于听代表主任的指点。
她听出来了:代表主任是委婉地表示不赞成她和生宝好的意思。她甚至于怀疑:是不是她妈要代表主任和她说这些话呢?唉唉!她怎么办呢?她像一个小孩子信任大人一样,信任代表主任啊!人家走过的桥比她走过的路还长啊!在她还是一个穿开裆裤的毛丫头的时候,人家就是稻地里出名的人了。在土地改革的期间,郭振山被人叫做“轰炸机”,他在斗争地主的群众大会上出现,大喝一声,吓得地主浑身发抖,尿到裤子里头。改霞从心里敬佩他,他在改霞心目中的威信,是不可动摇的。而且,人家说得对嘛——她不仅明白“解放”的意义,她像感觉冷热一样感觉到“解放”对她的影响。听起来,代表主任关心她,鼓励她进步,没有一点自私的动机,完全是出于对国家建设的热心支援。她怎么能不考虑他的话呢?她甚至于觉得,违背了代表主任的意思,就是违背了党的意思,就是忘恩负义!
唉唉!原来代表主任也不重视生宝的互助组。看样子,他不承认互助组是社会主义萌芽。听口气,他只承认“能解决贫雇农的一些困难”。二十一岁的农村女团员,自恨只有一股投向社会事业的热情,却没有判断这个问题的水平。梁生宝对呢,还是郭振山对呢?开头,改霞以为代表主任对生宝互助组冷淡,是因为生宝没和他商量就把大事揽回村了。他们不融洽,经过解释,会消除的。现在,她恍然明白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看法根本不同。也许郭振山是对的!你看,“社会主义”这个名词,庄稼人嘴里说起来,还很别扭、很生涩,好多人只会说“社会”,不会说“社会主义”。这大概就是生宝的努力被人讥笑的原因吧?
“生宝呀!”改霞走在官渠岸小巷里的时候想,“你为啥不和郭主任商量商量,在县里放大炮呢?你真冒失,没郭主任的帮助,你怕不成功吧?”
她的心情,随着暮色阴暗,更加阴暗下来。她开始担心她喜爱的人不光彩地失败。她为生宝难过。村内和党内这样强有力的人物,不给他撑腰、鼓劲,他要巩固他们的互助组、完成增产计划,该是多么吃力呀!她还不能马上决定,她是不是通过秀兰,把这个情况告诉生宝呢?要生宝趁早慎重考虑,把口气放软一点,免得日后难堪呢?
不能!不能!绝对不能!代表主任今天和她说的话,当面只有路旁的嫩草、渠里的流水和稻地里复种的青稞,它们不会说话。她警告自己:
“你不管走哪条路,绝不能把郭主任的话露了风,挑起村里两个党员不团结……”
在土地改革的运动中,改霞曾经不断地这样思量过:“要是我有生宝这样一个女婿,那我可有福啦!”这话她嘴里说不出,可是她用她那富于表情的眉眼,扰乱过生宝的心思。现在,她有可能立刻决定嫁给他的时候,生活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她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看出来的:生宝最近一见她就脸红,是对她怀着念头哩。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呀!你对互助合作那么大的胆量和气魄,你对这样事这么无能?如果你胆大一点,泼辣一点,两个人的关系,说不定你去郭县以前已经确定下来了。要是那样,改霞又怎么能陷入这个刚才开了头的矛盾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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