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老四穿好破棉袄,结好腰里的稻草绳腰带,掮起镢头和铁锹了。他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婆娘说:
“叫桂花给我送饭来!我在郭家河西头打土坯哩。”
“我看叫桂花也跟你去吧。她就十五了,能帮你供土哩。”
“谁给我们送饭呢?”任老四对婆娘的这个提议感到了兴趣。
“我嘛,”婆娘严肃地说,“你看啥?我脚小,兴许走得慢点,可准把饭给你送到地场就对哩。”
“我是说,你送饭,咱娃们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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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欢喜他妈看一下,不行吗?”
任老四看看仍然睡在一条破被儿里头的一串娃们,好像还没羽毛的小燕子一样露出一排小脑袋。他用他那指头弯曲了的粗糙的手,亲热地摸摸其中最大的一个男娃的小脑袋。他最亲这个,因为这是最先接替他的劳动重负的一个。这时候,小黄牛犊在脚地的后头,啃槽帮子。黑夜没草喂,仗着桂花白日看着它在渠道边啃野草哩。没人看着可不行!它会不取得任何人的同意,就溜进人家稻地里去,大咬大嚼其青稞苗,惹起青稞主人的娃们不堪入耳的咒骂。小黄牛犊毫不在乎,任老四脸上热辣辣的。
“不行。桂花要放牛犊!”他断然地说,坚决跷出门限走了。
这个近五十岁的人,弯着水蛇腰。他掮的镢头和铁锹,也是很滑稽的。方形的铁锹,底边变成了圆形,磨掉了三分之一;镢头几乎磨掉了将近一半,剩下来的像个老女人的小脚。镢头和铁锹的木柄,也被他的手磨得凹凸不平了。人们经常拿这家具取笑他,可是他还是带着它们出去给人家做零活。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置不起新的。土改仅仅使他一家人不再四季挨饿,并不能使他富裕起来。要是生活的负担让他稍能喘过气,他很想给自己搭个牛棚棚。他才不愿意一家大小和小黄牛犊挤在一个草棚屋哩!半夜三更哞哞叫着要吃草,叉开两条后腿刷刷地撒着尿。(没有脸的小家伙呀!)任老四的草棚屋东墙上边垮开一个窟窿,他塞上去一捆玉米秆子填起来,在修补房屋的季节,他却给旁人打坯,挣几个钱买粮吃。为什么呢?娃们一饿,哇哇地愣哭,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啊!
他在街门外土场上,贪馋地吸着早春清晨的新鲜空气。他大声地咳嗽着,吐着痰,把肺里的污浊气清除干净。他理直气壮地吸空气,因为眼时空气还没被什么私人所占有,不需要掏钱买,他怕什么?
侄子欢喜已经从河那岸北原崖根挑了第一担干土回来了,正要去挑第二担。勤快的小学毕业生没事的时候,他就储存忙天用的垫牛圈土。
“四爹,你做啥去?”欢喜问。
“到郭家河去。”任老四说,“揽下人家一千土坯。”
“说了多少钱?”
“这!”任老四高兴地伸出一只手,叉开五个指头,摇了两摇,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满意地说,“能量几斗玉米。欢娃!你也该出去打听点活干啦。这春荒时节,甭蹲在屋里等人请。甭放不下学生架子!瞅空子干几天吧,给家里跑闹点口粮要紧。生宝买稻种回来,山路硬了,咱互助组进山呀嘛。”
任老四说着,脚步带劲地从土场北边几棵桃树中间的斜径上走过去。欢喜挑着空担笼,跟在后头过河,很满意他四爹高涨的情绪,决定不把昨黑夜郭世富说的话告诉他。
“欢娃,”任老四却一边走一边问,“你昨黑间听他们说,今年活跃借贷还搞成搞不成?”
“甭提哩!”
“怎?”
“没指望!”
“我眼不瞎也算见这一卦哩!我从根就没指望今年再借。”任老四爽朗地笑着,很满意自己观察事物的眼力。他高兴地说,“咱再不靠他大户的周借粮哩!从今向后,咱靠咱互助组过!”
欢喜,到底人年轻,肚里装不住还没凉下去的热话。一种对郭世富的愤恨和他对他四爹的骨肉之情,好像神使鬼遣似的,使他不由自主地把头一黑夜郭世富讨陈账的话,告诉了他四爹。
老四听着听着,紧张起来了。他猛地折转身站住,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愤怒地问:“他还放些啥臭屁来?”
“走!打你的土坯去。是狼是虎,他奔你身来再说。”欢喜立刻后悔不该告诉他了。
任老四起身时鼓足的那股子劲头,一下子撒了气。一双灰灰的眼珠子,失神地望着终南山披雪的山峰。可怜啊!庄稼人欠了人家的账债,睡觉也睡不踏实啊!
过了一刻,任老四忽然用坚定的脚步朝回走了。
“你这是做啥?”欢喜拦住他,“揽下人家的土坯,也不打去了吗?”
“自己吃不到嘴里的话,我打土坯做鸟!见他妈的鬼,我寻他郭世富去!”
“你寻郭世富做啥?隔着代表主任的手,他不能直接朝你要!”
“我去叫郭世富,干脆拿刀把我杀了算哩!”
“看!你又是这!我猜想:他也不是真朝你要粮。他是拿这话堵干部的嘴哩。你再不指望低利吃大户的借粮,就对了。”
但是,任老四气得扭歪了嘴,瘦长脸铁青。
“你这该相信王书记的话了吧?”欢喜借这件事,更进一步地宣传他四爹说,“你这该坚定走互助合作的路啦吧?咱穷庄稼人除过组织到一块互助生产,永世也不会真正翻身。”
春雨以后,太阳一晒,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好像地球内部烧着火似的,平原上冒着热气。你抓起一把关中平原的黑胶土,黏糕一样,一捏一个很结实的窝窝头。温暖的初春的阳光啊!你从碧蓝的天空,无私地照着所有上身脱光的庄稼人打土坯。
郭振山街门外的土场上,一条大黄牛懒洋洋地站在拴它的木桩跟前。它有时向左边,有时向右边,弯曲着它的脖子,伸出长舌头,舐着身上闪着金光的茸毛。大群温柔的杂色母鸡,跟着一只傲慢的公鸡,在土场上一个很大的柴垛根底,认真地刨着,寻找着被遗漏的颗粒。这俨然已经接近大庄稼院门前的气象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郭振海,在土场南边的空地上打土坯。彪壮的郭振海脱成了赤臂膀,只穿着一件汗背心,在紧张地打土坯,他哥供模子。兄弟俩准备拆墙换炕,弄秧子粪哩。
孙水嘴蹲在场边的一个碌碡跟前,埋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对哩!”水嘴停住廉价的水笔说,“一、二、三、四选区的互助组都登上了。”
“劳力和半劳力分别着哩吧?”代表主任用铁锹往土坯模子里填着土问。
“分别着哩。”
“马、牛和驴呢?”
“也分别着哩。看你!我还能回回弄错吗?”
郭振山事务式地交代:“二选区中农多,只高增福一个互助组,四户贫农。先前,王书记在村里的时光,增福说他想拉扯一两户中农入组哩,不晓得弄成事了没。志明,你跑几步腿,问问他,再登上。”
“对!”水嘴畅快地答应。
手里拿着一张纸,晃晃荡荡走过土场,孙委员快乐地唱着秦腔:“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突然间,在西边草棚院土围墙拐角的地方,他停住嘴,慌忙结着他对襟棉袄的领扣,又赶紧把黑制帽在脑袋上转了转戴正。
改霞吃过了饭上学去,提着书兜走过来了。
“改霞,”孙水嘴满脸堆起笑容,骚情地问,“吃过饭哩?”
“嗯啊……”
“哎,真的。你看一看这张表这么登记对吗?”水嘴站在当路,两只手把纸捧到改霞白嫩的脸跟前,眼睛贪馋地盯着改霞漂亮的眼睛。
改霞勉强地笑笑,说:“你常登记,还会错吗?”说着侧转身子躲开水嘴,匆匆走掉了。
孙水嘴朝她背影说:“改霞,你不晓得。有一回,我把贫农的贫字,写成贪污的贪字了。乡文书把我好剋了一顿,说我故意糟蹋贫农。咱实地没那个心。……”
“嗬,好大辫子!”他放低了声音赞美改霞。
“她听郭主任的话,”水嘴一边往南走,一边高兴地思量,“只要郭主任帮我说话,她就能有八成可能性儿!……”
他喜得眯起眼来,又掉头看了看改霞走远了的背影,心里甜滋滋的向高增福的草棚屋走去了。
高增福倒霉透了。终南山里汤河峪的那条沟深,但走完了四十里龙窝洞,也就到了尽头了。高增福的倒霉劲儿,看来没个尽头。六岁时候,他爹给地主铡草,切掉了四个指头,丧失了生产的技能,尽靠讨饭把福娃子拉扯大。福娃子会在渠岸上割草,就给人家干活,长工生活一直熬到土地改革。一九五〇年冬天,长工高二分到六亩稻地。一九五一年春天,人民政府发给他耕畜贷款,他买了头小牛,开始了创立家业的奋斗。谁料想刚刚一年,女人因为难产猛地一死,又把他掼倒了。三年期限的耕畜贷款还分文未还,贫农高增福已经把耕牛卖掉,埋葬了女人。他只好和另外三户贫农伙使一头牛,一户一条牛腿地对付着种地。他带着女人丢下的四岁娃子才才,过着一半男人一半女人的生活。现在,他正当着女人,在富农邻居姚士杰的碾子上轧玉米糁糁哩。
“才才,你爸在家吗?”情绪正高涨的水嘴,叱咤风云地问。
才才在草棚屋门前耍,说:“不在。”
“上哪里去了?”
“在那里。”才娃指指四合头砖瓦院外头的碾房。
高增福在姚士杰街门外的碾房里听见,穿着袖子上吊棉絮的开花破棉袄,手里拿着扫碾盘的笤帚,沉默地走出碾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