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宝起身到郭县去以前,他曾征求过村内各代表和各互助组长说,如若有人愿意换新稻种的,可以凑钱给他,他可以给大伙捎办。但是有的人实在是弄不到钱;有的人摸不清稻种究竟好坏,不愿意冒一块钱的险;有的人担心生宝办不好事情,恐怕要白白分担他的车票、路费。现在,这些庄稼人被新稻种早熟的优点吸引住了。这给生宝很大的鼓励:庄稼人尽管有前进和落后、聪明和鲁笨、诚实和奸猾之分,但愿意多打粮食、愿意增加收入,是他们的共同点。这就使得互助合作有办法,有希望了。大概党就是根据这一点,提出互助合作道路来的吧?——想到这里,获得了新认识的年轻共产党员,兴奋起来了!他精神更加抖擞,容光更加焕发了。
一只出过了力的庄稼人手,从后面伸过来,扳生宝的肩膀。生宝扭头看时,是郭世富。生宝早注意到:这个穿一身干净的黑市布棉衣的庄稼人,自从进了这院子,手心里一直端着几颗“百日黄”稻子搓出的大米粒,一遍又一遍地埋头瞅着,仰头看看蓝天,心里谋算着什么。
现在,郭世富把胡髭剪得很齐的嘴巴,安置到生宝耳朵上来了。
“你能余多少稻种?”声音很低,很亲切。
“二三斗……”生宝大声地回答。
“一斗合计多少钱呢?”
“两块六角多一点。”
“我给五块钱,你卖给我一斗,行不?”
欢喜站在生宝旁边,听见郭世富的话,好像嗅见了狗屎的神气。
“这不是粮食市,世富老大!”欢喜警告,记恨着郭世富在布置活跃借贷那晚上,讨陈账的事儿。
“我不是稻种贩子嘛!”生宝对郭世富讽刺地笑说。
大伙嚷嚷起来了。
“世富老大!你说啥,大点声嘛!”
“没说啥,没说啥。”郭世富连忙声明着,见风头不顺,低头出了街门,离开这伙贫农。他们单独一个一个地,好对付,凑在一块很厉害。
生宝向大伙提出:蛤蟆滩的互助组长们,每人不超过二升稻种,去做试办。只有郭庆喜,他得给五升;因为庆喜是上河沿最主要的互助组长,并且在他买稻种起身时,借给他三块钱。大伙都同意了。
“老铁!”生宝向人群中间的铁人亲热地说,“理应再多给你些来,要的人太多了。”
“行哩,行哩。”铁人厚道地说,表现出另一种富裕中农的神气。
于是让欢喜记数,生宝就开始给大伙分稻种了。人们拥挤着,喧嚷着,一霎时把生宝弄得头昏脑涨。……
当院里只留下生宝一个人的时候,他把剩下的稻种一称,不住地惋惜地咂嘴。
“把它的!弄下这事!”
“怎呢?”妈在屋里问。
“弄得咱不够了。”
生宝妈坐在草棚屋炕上做鞋帮,通过敞开的窗口,温和地责备儿子:
“你常是冒冒失失,做事没个底底。我说你先把自家的稻种舀出再分,你说不好,要先人后己。这阵好!看弄得自家不够了吧?”
“罢哩!咱用上一部分旧稻种算哩。”生宝乐呵呵地说,因为自己对群众有用而情绪很高。
梁三老汉在磨棚子里磨玉米面,听见发生了什么事儿。他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对“梁伟人”的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了。但听见这事,心在他胸膛里蛮翻腾。他忍耐不住,颠出磨棚,站在院里。罗面把他弄得头发、眉毛、胡子一片粉白。他用非常丧气的目光,灰心地盯着生宝,袖子和瘪瘦的手上,落着一层玉米面粉,指着生宝说:
“你呀!你太能了!能上天!你给互助组买稻种嘛,你给大伙夸稻种这好那好做啥?这阵弄得自家也不够了!好!好!精明人!”
给老汉这么一说,生宝反而呵呵地大笑了。他笑继父的做人标准——自私自利是精明,弄虚作假是能人,大公无私却是愚蠢……
……
一家人聚齐吃晚饭的时候,梁三老汉舀起一碗饭,往摆在脚地的一张小方桌周围的矮凳上,坐下来了。
“宝娃!这,你回来了。”
“唔,爹,你说啥呢?”
“我说,咱那荸荠啥时挖呢?”
“就挖。等着用钱呢。买稻种拉下人家的账;还有,互助组马快要进山呀!”
“我不管你进山不进山!反正,卖荸荠的钱,得给我使唤几块!”
“你要几块?”
“十块。”
生宝笑了。生宝妈眼看这爷儿俩的谈话,口气不顺和。老汉脸吊下去,话音低沉而带气,好像又要爆发一场不和。她又出头代替儿子问:
“你要十块钱做啥哩?”
“你甭管!我有用项!”
“你做啥用呢?”
“我的汗褂穿成马笼头了。……”
“鸡下开蛋了。我预备拿鸡蛋钱,给你爷俩一人扯一个汗褂哩。”老婆很温和地劝说。
“不!”老汉别扭地说,“鸡蛋甭卖!”
“为啥哩?”
“我要吃。”
“你吃得了五个母鸡下的蛋吗?”老婆忍住笑又问。
“我早起冲得喝,晌午炒得吃,黑间煮得吃……”
闺女秀兰低头哧哧地笑开了。她觉得当着老人的面,把饭喷在碗里,对爹太不尊敬,就急忙端着饭碗,奔出院子去了。
老汉一本正经说诳话的神气,和他那种从早到晚闲不住过光景的勤俭比较起来,实在能笑破人的肚皮。他拾粪回家的时候,经常顺便拣些碎柴枝和破布片,交给生宝他妈。下堡村大十字卖粽子、油炸糕和瓜果的小贩们,开他的玩笑说:“梁三老汉,全照你的样子,俺卖零食的都该喝西北风啦!”
“你老人家舍得那样浪吃吗?”生宝呵呵笑着,并不觉得事态有一点严重。
老汉抬起眼,严肃地瞟一眼生宝。
“我怎么舍不得?光你舍得?”
“你舍得,扯个汗褂也用不了十块钱呀!”生宝妈不满意老汉这种一再挑衅的做法。
老汉反而说:“你甭和我寻气!我给人家十块钱做啥?我那么傻?我在黄堡镇下馆子哩。……”
他这么一说,儿子、闺女都哈哈大笑了。老伴也笑了。
“笑啥?”老汉还是不高兴,感慨地说,“我不吃做啥?还想发家吗?发不成家啰!我也帮着你踢蹬吧!”
“你光想发家!”老婆笑毕,又说老汉。
老汉翻起有皱纹的眼皮:
“谁愿意学任老四的样?谁倒愿意吃了今儿的没明儿的?”
生宝见二老再说下去,话激话,又要失和气了。同时他不在家的那回冲突,也提醒他有必要认真地向继父做点解释工作。他收敛了嬉笑,很严肃地用他在整党学习会上学来的道理,给继父讲解中国社会发展的前途,主要说明大家富裕的道路和自发的道路,有什么不同。
“啥叫自发的道路呢?”生宝说,“爹!打个比方,你就明白了。咱分下十亩稻地,是吧?我甭领导互助组哩!咱爷俩就像租种吕老二那十八亩稻地那样,使足了劲儿做。年年粮食有余头,有力量买地。该是这个样子吧?嗯,可老任家他们,劳力软的劳力软,娃多的娃多,离开互助组搞不好生产。他们年年得卖地。这也该是自自然然的事情吧?好!十年八年以后,老任家又和没土改一样,地全到咱爷俩名下了。咱成了财东,他们得给咱做活!是不是?”
老汉掩饰不住他心中对这段话有浓厚兴趣,咧开黄胡子嘴巴笑了。
“看!看!”老伴揭露说,“看你听得多高兴?你就爱听这个调调嘛。娃这回可说到你心眼上哩吧?”
梁三老汉为了表示他的心善,不赞成残酷的剥削,他声明:
“咱不雇长工,也不放粮。咱光图个富足,给子孙们创业哩!叫后人甭像咱一样受可怜。……”
“那不由你!”生宝斩钉截铁地反驳继父,“怪得很哩!庄稼人,地一多,钱一多,手就不爱握木头把儿哩。扁担和背绳碰到肩膀上,也不舒服哩。那时候,你就想叫旁人替自个儿做活。爹,你说:人一不爱劳动,还有好思想吗?成天光想着对旁人不利、对自个有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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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在胡子嘴巴上使着劲儿,吃力地考虑着生宝这些使他大吃一惊的人生哲学。
生宝他妈和他妹子秀兰,被中共预备党员惊人的深刻议论,吸引住了。她们用喜悦的眼光,盯着头上包头巾、手里端老碗的生宝——这个人在她们不知不觉中,变得出人意料的聪明和会说,似乎要赶上郭振山了吧?……
生宝坐在矮凳上,继续向坐在对面的继父宣传。
“图富足,给子孙们创业的话,咱就得走大伙富足的道路。这是毛主席的话!一点没错!将来,全中国的庄稼人们,都不受可怜。现时搞互助组,日后搞合作社,再后用机器种地,用汽车拉粪、拉庄稼……”
梁三老汉本来被生宝关于剥削的道理,说动了心。现在他一听这些在他认为不着边际的空谈,又打消了对前一段话的考虑。老汉轻蔑而嘲笑地眯起皱纹眼皮,问:
“要几年?用机器种地要几年?明年?后年?”
生宝说不上要几年。在这方面,整党教育运动中,也没有确切的估计。生宝是个诚实人,他不能胡诌。他只笑笑,说:
“要多少年,党中央的委员们,许能知道……”
“他黄堡区的王书记,也不知道!甭吹!”梁三老汉胜利地大声呐喊。他弄不清楚许多概念,认为区委书记比中央委员还高明,因为王书记对他是具体的人,而党中央委员对他是抽象的。他只相信他见过的。
他惹得生宝和秀兰直笑,但他不在乎,觉得他抓住了要点,不失良机地迅速转入主动。
“你看人家郭振山!”他用实际例子来比,“你看人家也在党着哩!人家为啥不和你一样往前扑呢?人家土改毕了,人家退后一步,人家闷住头过人家的光景哩!你小子奔社会主义!你看今儿分稻种的样子,没到社会主义,你小子没裤子穿啰!说错了,算我老汉眼里没水!……”
生宝只笑不说话了。他不在继父面前,评论村里另一个党员的长短。他再辩论下去,不仅没有意义,反而还会弄坏。只要不决裂,他相信,他将来能改变继父的想法。而且,他现在还忙着,赶紧吃过饭,要找冯有万去。
当他出了街门的时候,妹子秀兰在月光中追上他,告诉他:改霞如何如何打听过他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