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宝蹲在冯有万草棚屋的土脚地上,一只手拿着早已灭了火的小烟锅,另一只手的粗硬指头,在石油灯壶照亮的土脚地上画着,嘴里念念有词:
“一五得五,五六三十……”
“怎么样?”端着大老碗,急急忙忙用筷子往嘴里塞饭的有万,嘴里嚼着饭,伸长脖子问,“每人给分十五块,够吗?”
“够!”生宝说,继续计算着,“五七三十五……”
互助组长腰里这时装着二百五十块硬铮铮的人民币!好家伙!梁生宝破棉袄口袋里,什么时候倒装过这么多钱嘛?没有!这是他在黄堡镇同区供销社订扫帚合同时,预支的三分之一扫帚价。这个喜出望外的事情,一下子给他精神上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他拿着供销社开的支票,往人民银行营业所走的时候,脚步是那么有劲。他脸上笑眯眯的,心里想:嗬!有党的领导,和供销社拉上关系,又有国家银行做后台老板,咱怕什么?他取出款,小心翼翼装在腰里。这些票子所显示的新社会意义,使他浑身说不出怎么舒帖的滋味。当郭振山显得无能为力,梁生宝出来试图控制蛤蟆滩局面的时候,他仅仅出于一种党性要求和感情驱使。那晚上,他并没有十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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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可有把握了。他计算:怎样更恰当地在进山的人里头分配这笔钱,让大伙买安家的粮食,买换季的布匹,买进山用的弯镰、麻鞋、毛裹脚等。这时候,欢喜正在稻地里,从这个稻草棚跑到那个稻草棚召集人。生宝等有万吃毕饭,就一同到地点适中的冯有义草棚院去开会。
冯有万虎兴兴地突然提出:
“怎么样?生宝!咱们不借他郭铁人的那些钱,怎么样?叫所有的中农们看看,咱们穷鬼离了他们中农,办成事办不成?”
“啊呀!”生宝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给咱出这号黑主意?咱们虽说都年轻,办事可不能像娃们一样啊。是哩,中农是有些对互助合作不积极,他们是有些瞧不起咱贫农,可党的政策叫咱团结中农来,没叫咱和中农赌气嘛……”
他说得有万认错地笑笑,低下头去重新吃饭。牵涉到党的政策,有万不敢强辩。
生宝吸着了烟,继续说:“你要是真想入党的话,可不能老使自个人的性子啊。啥啥都得按党的政策办事!你忘了王书记给咱说的啥哩?咱的互助组不是私人合伙做啥哩,咱就代表社会主义……”
当他这样批评有万的时候,坐在炕上的有万丈母娘,站在脚地案板跟前的有万媳妇金姐娃,都非常高兴。她们喜愿生宝指教这个野性子的进门女婿,他是一块生铁疙瘩,锉一锉好。她们又说不过他呢。……
面貌慈祥的丈母娘,用喜欢的眼光看着生宝,若有所思。看着看着,老婆婆忍不住有兴趣地问:
“生宝,你今年二十几啦?”
“二十五,”生宝仰起脸把他的选举年龄说出来,问,“冯大婶,你问这个做啥哩?”
“做啥?你为大伙的事,东跑西奔,也不思量对个象吗?”
有万媳妇金姐娃抿嘴笑着看生宝,生宝感觉很不自如,说:
“不忙这个……”
“还不忙!上了平三十,这新社会的闺女,就没人跟你啰!你有心思的话,婶子我可知道范村有个好对象哩……”
“噢?有对象啦?哪个村的闺女?”
“没没没……”生宝尴尬地,坚决否认,同时白了有万一眼。但是从金姐娃给她妈使眼色看来,有万显然把生宝和改霞的秘密,告诉媳妇了。这个愣家伙!还是怕他嘴不牢,他真没出息。生宝常为有万这个毛病惋惜,有时甚至不由得担心:和这个冒失鬼一块搞党交给的这样重大的事业,真个危险!你看他,既拿不稳,态度又不好。他对丈母娘的那个态度,使生宝想到:要不是那寡母女爱上这块生铁疙瘩的劳动本领,他那样不把人家当老人敬重,行吗?
当有万吃毕饭,两个人在夜色苍茫中,走向冯有义草棚院的时候,生宝在野外责备有万,不该把还没把握的事告诉金姐娃。
“你肚里能装一瓦罐饭,装不住一句话!胀得慌吗?”
“怎么?”有万略微有点愧悔地说,“你到如今还没和改霞挂上钩吗?”
“你看我哪里有工夫哩?俗话说得好:一心不能二用……”
“说几句情话,要好大工夫?”
“总要碰个好机会,不给旁人看见才好吧……”
“唉唉!没想到你在这号事情上,才是个窝囊废!”有万忍不住笑,“怎么能靠‘碰’机会呢?靠‘碰’机会,能靠到明年。”
“那你说怎办呢?”
“既是她有情来你有意,你看见她就和她约会嘛!”
“怎么个约会法?”
“你再看见她就说:‘改霞,今黑间,你在啥地方找我,我在那里等着你,和你说几句话’。”
“真是个胆大不识羞的参谋!给我出的这号黑主意!”
“怎么又是黑主意?”有万并不生气,笑说,“那么你等着吧!改霞看见你会说:‘生宝,今黑间,你在啥啥地方找我,我和你说几句话。’人家女娃娃家,比你还好意思开口?!亏你还是个有过童养媳妇的人,在女人跟前这么没用!我当成这几天里,不知哪一黑间,你准在桃树林里抱住改霞亲嘴哩,因此上,我耐住性子不打扰你……”
生宝咬住下唇,捏起疙疙瘩瘩的老拳,在有万厚敦敦的肩膀上,使劲捣了一锤。
“你真不要脸!”
但他心里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参谋”的话,有些道理。他承认自己脸皮太薄,承认在这方面,略嫌有点粗野的有万,办法稠。这几天里,他和改霞在稻地中间的路上碰见过一两回。他远远地就开始鼓着勇气,准备和她多说几句话,探一探对方的心底;但是一到跟前,除了打招呼的话,再连什么也说不出口了。而且他心里还发慌,总觉得四周稻草棚棚外面,有人盯他和改霞说话,很担心他在村里的威信受到损伤。他的威信不够,为了能够办好党交给的事业,必须尽力提高自己在群众中的威信,使群众跟着走的时候,心里很踏实。
冯有义的草棚屋,比较宽敞一些。里头的一间,盘着锅头和炕,住着人。外头的两间,是个小小的豆腐作坊。农闲期,互助组在这里搞副业哩。现在,十几个庄稼人,已经蹲满这豆腐坊的潮湿土脚地。人们一听欢喜说弄得一笔款子,来得既踊跃又迅速。啊哈!到底共产党和人民政府靠得住!
豆腐磨子上,放着一盏石油提灯。生宝站在跟前,向大伙报告:他同黄堡区供销社订扫帚合同的经过。他订了一千五百把扫帚的合同,规格是每把七斤重,价格是每把五角钱,统共七百五十元。除过预付的三分之一,下余的五百元,将在交完货的时候一次结清。……
“好哇!”任老四从他那口水津津的大舌头嘴巴里,拔出烟锅,溅着大滴大滴的唾沫星子,乐得大声说,“人民政府真正好!没地分地。没牲口给贷款。如今割竹子的人还没进山,就给钱。唉,早知道这样……”
“四爹!”欢喜不安地打断他的话,“闲话,你等组长讲完,再说吧。”
“这不是闲话!”任老四根本不把这个十七岁的小学毕业生放在眼里。他问大伙,“这是闲话吗?大伙说是闲话,我就不说哩。”
大伙都碍于情面,微笑着不好意思评论。冯有万不客气:
“不是闲话?咱们是召集起来,讨论政府好坏吗?”
“你甭在我身上使唤你那套国民党老作风!”任老四不服气地说,“新社会,啥人也不能摆官僚!当然,民兵队长也不能摆官僚!”
“啊?不让你啰嗦,就是国民党作风?”有万吃惊地问。
“啰嗦?你觉着啰嗦!王书记还爱听我这‘啰嗦’哩!”
“那么你怎不到黄堡区委说去呢?”有万嘲笑地说。
豆腐坊里蹲的人,都忍不住笑。生宝笑说有万:
“你总爱和他抬杠。他肚里生起话了,不说出来,难受得慌。你和他抬,不是话更长吗?”
“好好好!我不和他抬了,叫他说吧!”有万带着勉强的笑容,不做声了。
得到了组长的支持,任老四更是理直气壮。他现在移在豆腐坊的正中间,作正式讲话了。
“不是我任老四爱啰嗦,咱政府办的每一桩事,都合咱们穷汉的心眼嘛!话从肚里往出冒哩嘛!”
“好哩,好哩!你快冒吧!”快乐的铁锁王三在昏暗的角落里笑。
“咱政府对我,比俺爹还强!”老四不慌不忙地宣布,“俺爹去世的时光,给俺弟兄没留下一点家业,倒留下些账债。旁人分家,分房分地哩,俺任家弟兄分家,分账债哩……”
“真絮烦!”欢喜着急地说,“这话你该说过一千遍了吧!”
“这是序话!你少打岔!正话在后头!”老四郑重其事声明,看来他这时已经动了感情,相当激愤地说,“早知道这样,头年他郭世富上门来,给我任老四磕头,我也不借他那些臭粮!为啥哩?跑山的活路,没我任老四不在行的嘛。我到黄堡街上和供销社订上个合同,人家给我三分之一,我屋里就能吃能穿,何必‘欠’郭世富的?”
冯有万简直不能容忍。老四竟用这种可笑的无稽之谈,来浪费时间。欢喜因为他叔父的丝毫不实际而又慷慨激昂的话,感到了羞愧,这个爱面子的小学毕业生,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笑他的叔父。
“你说的真好听!”有万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办到吗?”
“怎么?我不算共产党的基本群众吗?”任老四看见大伙的气色不对劲,有点茫然地说,“我盘算他生宝能订,我就能订!”
生宝给老四解释: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和供销社订合同。供销社只和带着乡政府介绍信的互助组订。对单干的人,他们只在庄稼人把扫帚掮出山以后,在黄堡街上零星收购。……
“这叫结合合同,就是供销社和互助组结合的意思。”生宝最后说。
任老四张大了胡子巴楂的嘴巴:“啊噢!那你不早说明白呢?”
“你抢话哩,轮到人家说吗?”欢喜不满意地盯他叔父一眼。老四不好意思地笑笑,退回到墙根蹲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