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三天,汤河流域的庄稼人,就开始上坟了。庄稼人们洗了手,提着竹篮,带着供品、香和纸。孝性强的人们,还带着铁锨,准备往先人坟堆上培土,或者堵塞田鼠打下的洞穴,以免山洪灌进墓里。
到清明节的一天,平原上所有的坟堆,就都插了白纸钱了。有没插结实的,被春风吹起来,在麦田里和路上,随意地飘飘落落,渲染着清明节日的气氛。
梁三老汉拿眼睛盯着哩:看他生宝想起上童养媳妇的坟不?真是铁石心肠的家伙呀!看他那股上天入地的劲头吧!为了筹办进山的事务,下堡村一跑,黄堡镇一跑。他回到蛤蟆滩,又从这草棚院跑到那草棚院,忙得碰破了头。看!看!唯有上媳妇的坟这件事不当紧。他到底忙些什么事务呢?
“你小子不喜愿对我说嘛,我也不喜愿问你!”老汉心里头赌气地想。
为了公众事务把世俗人情撇在一边,这种心情,是梁三老汉所不能理解的。他一辈子老实、无能,对环境的压迫逆来顺受,人生的目的十分微小。他看不惯生宝这股叱咤风云的劲头!就像他真是治国平天下的人!
生宝做些什么事情,一点也不和老人商量。梁三老汉也不情愿问他。问他做什么呢?人家在党!啥事,人家都和党里头的人商量哩。还来问他爹做啥?
老汉心里头想:“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就你小子能!人家谁倒像你小子一样,领带人马、安营下寨、盘锅头起火,成个把月在山里头割竹子呢?就像要夺江山那神气!哪里有点庄稼人的气味呢?”
老汉在街门外背靠碌碡蹲着、想着。脑子里想什么,嘴里不由得说出声音来了:“你小子!你小子……”
孙水嘴过路听见,感到兴趣,问:
“三老汉!你一个人在这里嘀咕啥呢?你和地下的蚂蚁说话吗?”
梁三老汉摇摇头,不喜理孙水嘴。不要说习惯拿别人家里的纠纷当谈话资料的水嘴吧,即使旁的嘴紧人,老汉也不再往外嘀咕家内的实情啰。家丑不可外扬嘛!他不情愿让生宝他妈难受。在他半死不活的那些灾难的年头,老伴待承他太好哩。他再生也得记牢这一点。要不是碍着生宝他妈的情面,哼!他决不容让生宝这样黄风雾罩地闹腾!不是正经庄稼人过光景的动静嘛!老汉总觉着这个行动里头,潜伏着某种可怕的危险。只有少数心大性强的人,才敢这样大闹乾坤。一旦爆发出来危险,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老汉却不能出面阻挡,因为生宝他妈在炕上坐着哩。他的困难就在这里。一切都看在这个寡言少语、和蔼可亲的笑脸上吧——她早年是一个贤良的婆娘,现时是一个慈心的妈妈啊。他必须重视:她对生宝,有比对他更深的感情。他不愿意伤她的心!他要耐心地等她慢慢觉悟过来,知道护着儿子就是害了儿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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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这天,梁三老汉终于代表生宝上童养媳妇的坟了。就拿这一点来说,老汉也鄙弃生宝!不管怎么,总算夫妻了一回嘛!一日夫妻,百日恩情嘛!给死人烧纸插香,固然是感情上需要;但有时候,为了给世人看得过去,也得做做样子吧!你共产党员不迷信,汤河两岸的庄稼人迷信嘛!哼!
梁三老汉蹲在媳妇的新坟堆前了。纸烧了,香插了,老汉想起过去的凄惶日子来了。老汉的眼泪流出来了。
开头,眼泪只是揩了又流,流了又揩,不断线地涌着。随后老汉竟用理智的力量,控制不住情感的冲击了。摆毕了供品,他竟完全被感情所驱使了。他竟不顾体统地哭出声音来了。
哭就哭吧!哭一哭会疏散一些心中的郁闷的,胸腔里头会觉得宽敞一些的!
“我那可怜娃呀!唉嘿嘿嘿……”
一只手抓住他夹袄肩头,拉了拉,说:
“三叔!甭哭哩!”
梁三老汉抬起头,用泪眼看见梁生禄。
“生宝哪去哩?你给儿媳妇烧纸?……”生禄不高兴地问。
梁三老汉哭哽咽了的嗓音说:
“他到上堡村林管站,领进山证去了。”
“你甭哭哩!”生禄很不满意,说,“甭给俺丢人哩!”
“怎是给你家丢人呢?”老汉惊奇地瞪起泪眼。
生禄说:“咱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公公哭媳妇,给一姓梁的丢人哩!”
“噢啊!是这,你走!我不哭哩!”
?
“生禄!”老汉心里头骂,“你小子不知道俺的童养媳妇,和闺女一样亲吗?你小子知道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小子为啥把互助组长,掀到俺生宝头上哩?把你头上的虱子捉到俺头上,你还有脸说俺!”
老汉把上毕坟的东西送回草棚屋里,出来重新背靠碌碡,蹲在土场上。他用很讨厌的眼光,盯着梁生禄家的草棚院。
他现在面临着令人难受的局面:生宝要领带人马进山了,他没有办法阻挡。在买稻种去的时候,老汉还料不到,生宝是这样一个吃铁化钢的家伙,竟然联络起这一大帮人进山。从前,梁三老汉只是在村人面前感到自卑,现在他在生宝面前也感到自卑了。他几乎没有一点信心,开口说服生宝不要闹得太大。
进山的事有危险。自古以来,个人只为个人担凶险,不为旁人担凶险。个人为个人的光景,出了什么事都好了结。至于会出什么事呢?梁三老汉按照迷信的传统,想也不敢想得更具体些。人,只应当想吉祥如意的事嘛!他看见生宝准备带去的药品、药棉、纱布,心在打寒颤,心往下沉哩……
不对!他越思量越觉得:当老人的不应当坐等出了事再说话。
梁三老汉在土场上站起来了。他眯起眼睛向下堡村望着。他低头从土场边的小径,走过梁生禄家的桃树林子。他下了汤河铺着青草的堤岸斜坡。他过了汤河绿水上的独木桥了。
不大工夫,梁三老汉就站在下堡村乡政府卢支书屋子里了。
屋子里有两条板凳,找党支书谈话的庄稼人,照例都在板凳上坐。卢明昌,为了表示对重点互助组组长的老爹亲热和恭敬,让梁三老汉坐在他办公的椅子里,他自己坐板凳。
“你坐在椅子里,”支书非常亲热地说,“你老人家坐正,咱叔侄俩说话。我常想过河去,安慰安慰你老人家,穷忙!”
梁三老汉既不坐椅子,也不坐板凳。他蹲在一进门的砖脚地上,在心里头准备着他要说的话。
支书为了尊重老汉的习惯,他自己也在老汉对面蹲下来了,让椅子和板凳都空着好了。
卢明昌拿微笑的眼光,盯着梁三老汉忧思重重的脸色。
“老人家!你渴不?我给你舀水去?……”
“不!”梁三老汉的树根手,抓住支书的灰布袖子,“庄稼人吃啥东西会渴?”他不会拐弯抹角说客气话。他只能照实际的情形说话。他不管听话的人满意不满意。
卢支书笑笑,表现出很满意老汉这种实实在在的态度。
梁三老汉已经在肚里打好了草稿了。他开始说:
“明昌,你是咱本乡田地人,又是个庄稼人出身……”
“对!”卢支书非常同意,“这个话,你说得对对!”
“庄稼人过日子的道理,你都懂得哩……”
“懂得不多……”
“你全懂得!”梁三老汉肯定说,“庄稼人不懂庄稼人的事吗?嘿!只不过有时间,就不按庄稼人心思说话了。”
“我按啥人的心思说话呢?”
“你按共产党的心思说话!”
“对!对!”卢支书非常高兴,“你看问题看得准!”
但是梁三老汉并不高兴,他仍然是进门时的阴暗表情。
“毛主席给穷庄稼人分下地,是不是为了过日子?明昌!凭你的良心说!”他开始质问了。
支书笑着:“当然是为了过日子嘛。你看不见我们尽量提倡生产吗?”
“你看梁生宝的神气,像过日子的神气吗?”
“他是过大日子的神气。你老人家要过小日子。我知道,你父子俩,就为这个矛盾着哩……”
“看看看!”老汉摊开了两只树根手,“我说你们在党的是一家人,一点没说错!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嘛!你们说话一个调调。你们全姓共,是不是?”
党支书有了皱痕的中年庄稼人脸上,突然放出从心里往外快乐的光芒。再没比这样的谈话,使支书高兴的了。
“哈哈!梁三叔!你老人家今日来,怎净说些很深的理呢?看起来,你老人家思量共产党和庄稼人的分别,思量了很多日子了。要不,你说不出这么深的理儿。好!说得对!对对!我承认:我们全姓共!”
“你甭给我灌迷魂汤哩!”梁三老汉严肃地警觉着自己不被软化。
但是老汉无意中的一句闪烁着思想光辉的话,启发得卢明昌格外想发点议论。
“你老人家说得对对!对对!俺在党的全是一家人,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这个村里有姓王的,没姓李的;那个村里有姓赵的,没姓刘的。可是村村都有姓共的!俺姓共的势力大得很!老人家!财东老爷、土匪特务、反动道门……都骇怕俺姓共的!老百姓喜欢俺姓共的!为啥呢?俺姓共是姓共,俺不挤轧百姓嘛。俺团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魏、蒋沈韩杨……的劳动人民,改造旧社会,建设新国家哩。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也不对?啊?”
梁三老汉再也板不住脸。他笑了。他的劳动者的善良,他的受过压迫的心灵,他的被剥削过的痛苦记忆,以及解放三年多来共产党所做的好事,促使他本能地相信卢支书这番有风趣的议论。卢支书说了几句很好强的话,但却非常实际,梁三老汉一点也不觉得浮夸。卢明昌是个务实庄稼人,后来才办党务工作。梁三老汉喜欢这号人。他知道,他自己在精神上和王书记、卢支书、生宝他们挨近着哩;仅仅他们搞的互助合作,他眼时无论如何想不通:“你们把种地的机器拿来,再闹腾嘛!离社会主义还有几十年,空吹做啥?”
老汉松开皱纹脸,笑着。他的八字胡子在两嘴岔上展开了翅膀。他像所有厚道的庄稼人一样,要他自己卸掉几千年私有制社会因袭的精神负担,是不可能的幻想!但是,话是开心的钥匙,当他被什么通俗易懂的道理感动的时候,他的心思会开朗起来,虽然以后,他还会有被财产占有欲压倒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