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15:0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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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见磨棚后边的土围墙什么地方咚的响了一声。她停住了罗面,也停住了对人生的思考和流泪。她在磨子的嗡嗡声中静听着。她的心哏哏地跳着。是不是把偏院和后园隔开的土墙什么地方倒了呢?

她有点骇怕。她抬眼看看:这个磨棚的土墙该坚固着哩吧?日子不管怎样地难过,素芳愿意活着。将来,瞎眼公公死后,她生了娃子,日子会好过起来的。在这里做个把月活,土墙倒下来把自己压死,才倒霉哩!婚姻不美满,她还希望做母亲的时候,尝到人生的乐趣哩!……

她听见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了。她忙掉头一看,天呀!天呀!怎么堂姑父从后墙跳进来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这不是做梦吗?我的天!

可怕!可怕!你看堂姑父的神气吧!咧着有胡楂的嘴巴,露着白晃晃的牙齿,眯着右眼上眼皮有一片疤痕的眼睛,酸溜溜的,简直换了另一个人。这哪里是勤俭持家细致过日子的堂姑父呢?简直像到了噩梦里头一样。

素芳吓得缩成一团。她有点发冷,打着哆嗦。她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她的脸发黄,全身的热血,不知道都哪里去了。

她想喊叫,她想大声说话,但她喊叫不出来。她不是嗓音哑了,而是骇怕喊叫的后果。这号事情被人知道了,可怜的素芳承担得起后果吗?我的天哪!素芳没有力量和欺负她的命运对抗哪!自己的名誉不强啊!

唉唉!现在她想喊叫也来不及了。堂姑父已经伸开两只中年人强有力的胳膊,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她的热血回到她身上来了,浑身发热,满脸发烧。她的脸,红得好像要从毛孔里渗出鲜血来的样子。她觉得好像被人用绳子捆起来了。

她的心里头毛乱极了,好像谁给她胸腔里塞进去猪毛,扎混混的。她心里厌恶地想:这算做什么呢?太不近人情了!

但是不管怎样,在帮助套磨子的时候,姚士杰已经侦察好妻侄女的性气,断定她不会反抗。现在他把有胡楂的嘴巴,毫不动摇地按到她通红发烧的脸蛋上来了。

素芳现时好像得了重病,浑身好像发高烧,身子也酥软了。她的戴着银色的白铜手镯和黄铜顶针的右手,胆怯地推开堂姑父,苦苦地央告说:

“姑父!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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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姑知道可……”

堂姑父坚决地摇头,表示素芳她姑不会知道的。这时候,素芳已经被坚决、果敢的堂姑父抱离她坐的凳子了。

这时候,母马继续拽着磨子,很认真很严肃地在走着。榆树、椿树和楸树枝头的小鸟们,继续在歌唱着。在这崇高的世界上,二十三岁的素芳,不幸的女人,受到她出生以来第二次打击。她的堂姑父,无论在神气上还是在动作上,一下子变成另外一种人。他怎么还不如在场的禽兽呢?

生下来的时候,素芳和改霞、秀兰是一样可亲可爱的女娃子。刚满月的时候,就会咧着没有牙的小嘴巴对大人笑了。五六岁的时候,十分淘气,十分可爱,整天和黄堡镇赵家十字的娃子们玩个痛快。捏泥人泥马,备办泥饭,做砖块、石头蒸馍,她是能手。聪明和机灵,她是孩子们里头少有的。要是她遭逢了另外的父母,她很可能成为出色的女性哩。

但可怜的素芳,不幸她爹赵得财旧社会是黄堡镇上有名的浪子,把她爷留下的一份子殷实家业,毫不惋惜地抽进大烟葫芦里去了。同时,赵得财把一个堂堂男子的强壮体魄、志气和自尊心,统统抽掉了。到后来,只要有一口大烟抽,什么叫做体面,要脸不要脸,见鬼去吧!哪怕抽过一口大烟以后,干瘦的身上觉得只舒服不大工夫,只要捞到手,就抽!至于人间的其他一切好事坏事,他都可以闭上眼睡觉。人不是到世界上受罪来的嘛。

自素芳记事起,她爹赵得财就在黄堡前街上摆个菜摊。庄稼人把菜批给她爹卖,她爹经常不回后街的家里过夜。素芳开始懂事的时候,就注意到她娘比她爹厉害、能行!娘常常发歪、掼东西、骂人,爹鼻尖上吊着一滴清鼻涕,一声也不吭。后来素芳看出来了,娘并不和爹好;娘和另外的一个叔叔好。那个叔叔来串门,说着话,嬉皮笑脸地伸手摸娘的下巴,然后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在小炕上躺下来了。

素芳对娘和叔叔的关系感到神秘。聪明的幼小心灵渐渐地发现了:叔叔一来,娘准打发她到前街爹的菜摊上去。人从会说话的时候开始,就有了好奇心了。终于小素芳发现她离开以后娘和叔叔做什么了。母亲是人生第一个老师,是每个人最先崇拜的人。娘的心性和气质,采取一切方式,进入儿女的意识中去。世界上除了死亡,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这种影响;礼教、法律和教育,都有年龄的局限。从小时,小素芳钦佩娘的聪明、能干。小眼睛看见全黄堡镇上的人都瞧不起她爹,她也不听爹的话了。爹不让她在街乱跑吗?她偏乱跑!爹把她没有办法……终于,旧中国小市镇庸俗、低级、灰色的生活环境,轻而易举地损毁了这个幼小的灵魂!

素芳在十六岁被一个饭铺堂倌引诱怀孕以后,哭红了眼睛,央告娘给她找一个比蛤蟆滩拴拴年轻些、灵敏些的人。娘说:

“素芳!你听妈的话,没错!脸黑了,就说黑了的话。我看女婿老实点更好。你婆是个傻老婆子,你公双眼实瞎。你嫁到那里,还不是由你吗?……”

素芳明白了。娘拿自己的榜样教她哩。她想:反正自己的名声已经不好了。她感到娘太好了,并不因她不体面的行为责罚她,反而为她设想,为她辩护。

爹曾经咄咄呐呐。娘说:

“你少咄呐!哪个女人没年轻的时候?哪个年轻女人不贪欢作乐?你倒好!你把一份子家业抽干净了!”

爹再也不敢吭声了。素芳感激很厉害的娘。

素芳嫁到蛤蟆滩下河沿王瞎子东歪西倒的草棚屋不久,就看见邻居小伙子宝娃灵巧可爱。梁三老汉的破草棚院和王瞎子的草棚屋中间,只隔着一亩杨树林子地;宝娃多病的童养媳妇,脸黄、消瘦,总是显出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的苦状。所有这些,都帮助素芳编织她的美梦。这简直是“天作之合”。她庆幸:她将和可爱的生宝相好一辈子,而让拴拴和生宝媳妇作他们最理想的掩护。素芳鄙弃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和随便什么男人都搞。素芳决心学她娘,娘只和一个叔叔好,好到老。这样,她将和她娘一样,因女婿不称心,四邻不把这当做人格上的问题,而把这当做病态社会的正常现象原谅了。

她和鲁笨的拴拴睡在一个炕上,幻想着和生宝在一块相好。她每天都想看见邻居小伙子,想和他说话。她把心中对生宝的喜爱,用眼睛表示给他。她站在草棚屋前面的土场上做针线,望着生宝在地里做活。生宝掮着农具从地里回来,她都用眼睛迎接邻居小伙子。她找寻各种话题和邻居小伙子说话。亲热地叫着“生宝哎!”她在他面前做出各种姿态,企图打动他的心。但生宝的心是铁的,不仅对她没一点意思,反而鄙视她。为了不坐在炕上而站在敞院做针线活,为了她找机会往梁三老汉的草棚院跑,她没有少挨打。但她对生宝的心思并没有死。解放的第二年,一九五〇年冬天,一个黝黑的夜晚,瞎眼公公病在炕上,她在路边等生宝从外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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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宝哎!”

“唔。”在枯草路上走来的民兵队长答应。

“你几时进城开会呀?”

“后日。你有啥事?”

“唔!”她伸出手来,“这是我给你织的一双毛袜子,你穿去。省得到城里脚冻裂口子,怪疼人的。”说着,用她软绵绵的手,把毛袜子塞到生宝硬壳壳的手里。

生宝气得冒了火,很不客气地申斥她:

“素芳!你老老实实和拴拴叔叔过日子!甭来你当闺女时的那一套!这不是黄堡街上,你甭败坏俺下河沿的风俗!就是这话!”说毕气恨恨地走了。

素芳从此很骇怕这个厉害邻居。好长日子,她躲着不敢见小伙子的面。有一回,生宝竟以村干部的资格,大白天日教训了她一顿。生宝板着脸要她好好劳动,安分守己和拴拴过日子。她向村干部生宝哭诉,她还没有解放。她没有参加群众会和社会活动的自由,要求村干部干涉。生宝硬着心肠,违背着他宣传的关于自由和民主的主张,肯定地告诉素芳:暂时间不帮助她争取这个自由,等到将来看社会风气变得更好了再说。看来,命运使她只好永远不能满足她的感情要求了。她不再幻想和拴拴以外的任何男人相好了。她是多么不满足于仅仅做拴拴生娃子的工具啊!和拴拴在一起的淡漠无情,没有乐趣,使素芳感到多么委屈啊。想不到竟然是她的堂姑父,当她在四合院偏院磨面时,把她抱住……老老实实爱劳动的拴拴,什么时候那么亲热地抱过她呢?世界上还有不鄙视她,而对她好的人啊!不打她,不骂她,不给她脸色看,而喜爱她,她的心怎能不顺着堂姑父呢?素芳像回想惊险的事情一样,回想堂姑父套好磨子的时候怎样喊叫她把偏门闩起来。她只在后来回想起来,才明白那是喊叫给堂姑和迷信老婆听的。尽管这样,那天磨完麦子以后,素芳的神情仍然有点异样,紧张和不断地偷看堂姑和迷信老婆的神情。当确信她们都毫没觉察、毫不疑心的时候,她的神情才正常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她注意到堂姑父依旧和往日一样严肃,直来直往,威严地咳嗽着,发出一些令人敬畏的命令。素芳深深地佩服堂姑父做假的本领!……

磨面以后的第五天,姚士杰的丈母娘——素芳的娘家族奶,来看正坐月子的女儿。母女睡在一个炕上,可能要说些贴己话。她们大概是怕素芳听见,堂姑叫素芳跟迷信老婆睡上几夜。迷信老婆和娃子们都嫌挤,叫素芳独自到西厢屋伙房炕上睡去。姚士杰的女人看见自己的男人一直是一本正经,她毫不疑虑地同意了。

第一夜,堂姑父就从东厢屋赤脚片摸进妻侄女住的西厢屋来了。这回素芳已经不再是被动的、勉强的和骇怕的了。对于素芳,和另外的男人可以在一块一回,为什么不可以在一块一百回?她想:反正是不规矩喀。她甚至于产生了报复心,和堂姑父在一块的时候,带着对瞎眼公公的仇恨心理!叫你指使你儿打我!

当姚士杰离开西厢屋小炕的时候,他附耳低声叫道:

“素芳!”

“唔。”极低微的女声答应。

“你愿意常在姑父院里,还是只这一月?”

“常在怎样?只这一月怎样?”

“只这一月,就没话了。”

“常在呢?”

“你阿公那几年为啥教唆拴拴打你?”

“你甭问!”

“我知道喀!”

“姑父,甭提从前的事……”

“不,素芳,不能不提。”

“为啥?”

“你阿公是不是怕你和生宝……?”

“就是的。”

“那就好办了。”

于是,姚士杰如此这般,又这般这般地把他在田地思谋了好几天的阴谋,低声地灌进了灵魂卑微的女人耳朵里去了。声音是亲切的、甜蜜的和迷人的……

素芳的心一沉,不知怎么她骇怕起来了。啊呀!堂姑父占女人像占产业一样地贪心哩!超出一般的私通关系,素芳可是不敢啊。她骇怕,她感觉到危险了!

“姑父,你为啥要害人家生宝呢?我和他没……”素芳胆寒地说。

姚士杰放肆地说:

“为咱俩天长日久好嘛。要不,你怎和你阿公说?嘻嘻!……”

素芳感觉到缠着她的是一条可怕的毒蛇。

素芳很久很久地沉默着,不忍心接受堂姑父的毒辣手段,达到退出生宝互助组的目的。那样对生宝太残忍了。她也不喜愿拴拴和高增荣一样,来和堂姑父一块搭犋种地,那样太惹眼了。

素芳心情沉重地央求说:

“姑父,那样太……”

“太怎呢?”

“太过哩!生宝是好人,你……”她不敢当面说堂姑父是恶人,只惨然笑了笑,担心和这个恶鬼搞关系有危险。

富农在这一回走的时候,要给素芳留五块钱;声明这五块钱不在那十二块钱工资里头。那个数目他将公开地给她。素芳不要这五块钱。她觉得接了这钱,她就太下贱了,太肮脏了。她简直不是人了。她生活里需要另外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出卖自己。她要这个钱做什么呢?花出去以后,只能引起人们对她的怀疑,臭了她自己。她娘从来不要叔叔的钱。相反,娘常给叔叔做鞋,做袜子;有好吃的东西,也留给叔叔吃。叔叔的老实婆娘却和娘相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