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腿上打着白布绑腿。脚上,厚厚的毛缠子外头,绑着麻鞋。头上是一大堆蓝布包头巾。嘿!好一个精干、敏捷、英武的小伙子吧!为了适宜于在深山丛林中活动,梁生宝恢复了解放前在山里逃抓兵的样子,把自己轻而易举地装扮成一个山民了。
他低头出了茅棚店,在枯草坪上向整个南碾盘沟吼叫:
“蛤蟆滩的乡亲们!集合哩!……”
“蛤蟆滩的乡亲们!集合哩!”南碾盘沟那面,高上青天的桦树山林,很轻浮地回声,好像故意学他的声调。
对于平原上来的人,这真够滑稽可笑了。早饭后,昨晚在南碾盘沟歇店的那些进山贫雇农们,三三两两在枯草坪上吸旱烟,都忍不住笑了。他们都用赞赏的眼光,看这个下堡村的彪小伙子,看得生宝怪不好意思起来了。
“自解放,我三年没进山。这回乍一进来,不知到了哪一国里了,怪模怪样!”生宝向山外同区的庄稼人解释。
吸旱烟的庄稼人们,笑着同意生宝,说:“就是的!俺们也觉得怪模怪样,过几天就惯了……”
他们又张一言李一语地谈笑:说一进汤河口,在高山的深沟里头,人立刻变小了;说天也变小了,地也变小了;说声音却变大了,好像进了地窖的感觉一样……
说话间,个个是山民装扮的蛤蟆滩进山人,有的从另外两家茅棚店钻出来了,有的从左近的杜梨丛里钻出来了。饭后游转的人们,听得生宝召集,谨慎地赶快到自己夜宿的茅棚店去,去取行李,然后向枯草坪上聚集。他们提着一清早打捆好的行李——被窝、衣物、镰刀、粮食、灶具,以及后备麻鞋等等,很像一群移民似的,认真地站在一块堆,等候头目人吩咐。没有一个人吊儿郎当。
早晨的太阳,从苦菜滩东边好汉岭的树梢上头,向这南碾盘沟投射过来红烫烫的阳光,照着这十六个人的小小队伍。下堡乡第五村活跃借贷会失败的那晚上,在月光下包围梁生宝,要求他领导他们的那时候,他们还是一些零散的穷庄稼人。现在,聚集在这里的,已经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集体了。人数虽少,看来精神力量相当强大。他们昨天一早进汤河口,钻到两边是悬崖峭壁的峡谷里头,寻找着乱石丛中和灌木丛中的羊肠小道,溯河而上,过了一百二十四回汤河和两回铁索桥,经过大石砭、小石砭、大板桥、小板桥、白杨岔、独松树、虎穴口和号称四十里的龙窝洞,然后攀登上老爷岭,在刺骨的山风中,回头遥望了一下亲爱的下堡村,当日傍晚就下岭到了这目的地——苦菜滩。
这苦菜滩在老爷岭与大岭(秦岭的主峰)之间,山坡比较斜缓,方圆约有三十里是黄土质的荒山沟岔。这是他们这些贫雇农所熟悉的地方。这里和那里,他们看见过被遗弃了的碾子、磨子和废墟烟墙,说明这一带曾经有过人烟的。一说:大约在同治年间,山民们不堪股匪的骚扰和蹂躏,迁移到西边的白草河谷去了;另一说:不知在什么更早的年代里,在这比山外的黄堡镇高出一千四百米的地场,唯一可种植的山芋(甘薯),无法保存过冬,山民们迫于生活,丢开了他们一滴汗一滴血开垦的荒地跑了。管哪一种说法真确哩!他们到这里来割竹子,掮木料;又不是考古队,只注意现在这里是老虎、豹子、狗熊和野猪的世界了就成了。每年,只在阴历三月和七月两次农闲时节,山口外有人到这里来,打扫干净茅草棚开店,招徕进山的穷庄稼人,只供夜宿和做饭用的锅灶、柴禾,一夜要两角钱。解放前,这些茅棚店每逢雨雪天和夜晚,都是聚赌、酗酒和斗殴的场所。解放后,经过各次运动,贫雇农的觉悟提高了,再没有人用酒浇愁,发泄郁闷,人们才在店里安静地休息了一宿。
生宝一行十六人,只准备在这南碾盘沟的茅棚店里歇一宿。他们要到竹子多的地方去,搭自己的茅棚。他们熟悉地理情况:北磨石岔一条小溪旁边,有一座茅棚的遗址,石头垒的四堵矮墙是现成的。并且有一个相当大的草坪,可以做熏竹子,缚扫帚的场子。他们已经打听清楚,这个情况没有变化。现在,他们聚集起来,就要向北磨石岔出发了。
无论到哪里,总得开点玩笑,似乎才是真正的冯有万。他背着自己的行李,掂着步枪喊叫:
“大伙站齐啦!立——正!”
“大伙站齐啦!立——正!”沟那里的桦树山林也喊道。
大伙都嘻嘻嘿嘿地笑起来了,没一个人听他的指挥。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万!俺一顿只吃三老碗饭,你一顿就吃四老碗!你是有长余的力气,正经事用不完吗?说句实话吧!这里除过生宝和你,全是三十开外的人。没一个基干!实话!你这民兵队长,到这里是个光杆,俺不听你的指挥。看你能把俺怎样?”
说得大伙又是好一阵笑。有万似乎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得意地看着人们精神抖擞的劲头。
南碾盘沟所有三家茅棚店里歇的进山人,现在都出来了。看解放后的新鲜事儿吧!进山也编成队进啦!有的甚至跑到跟前来,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这个新生的集体,钦佩地评论着。
“人家下堡乡卢支书,工作做得畅……”
?
“那么是你办下的事情?这不是下堡乡第五村的民吗?”
“就是下堡乡第五村的民,也不是卢支书办下的事情!给你说吧!这是咱黄堡区的王书记办下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喀!正月里,王书记在蛤蟆滩住了成半个月,结下这果儿。给你说吧!这是梁生禄互助组,组长没进山来,打发他叔伯兄弟领进来了……”
“噢——”人们都仰头张口地相信了,“梁生禄这好叔伯兄弟嘛!”
准备好向大伙宣布他的计划,生宝故意不开腔。他要听他们说些什么。听了这番议论,蛤蟆滩的人都笑了。生宝从心里往外舒服——千真万确,这是区委书记办下的事情。可惜那人没有完全说对,应该说王书记没进山,打发中共预备党员梁生宝领进来了。有万要纠正那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不正确报道,生宝阻止了他。
“乡亲们!”年轻的领导人现在快活地开始宣布,“有万、大海和我商量了一下,咱们这样闹腾,大伙看怎样?有义、老四叔和我,俺先到北磨石岔去,给咱盘锅头。有万领着郭锁、生茂、铁锁王三和拴拴,在离磨石岔五里的地方,给咱砍椽。店主家说来,那里可有一片好杨树林子哩。其余的七个人,我就不提名字哩,都跟咱的红脸大海老哥,去割缮棚的茅草。大伙看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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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嘛!”大伙一哇声同意。
“对嘛!”对面桦树山林回声,显得声势更加浩大。
“那么咱就行动!”有万把步枪交给生宝,胳膊一扬说,“砍椽的人手,跟我走!”
“割茅草的人手,跟我来!”老大哥神气的杨大海严肃地说。
人们背着行李卷儿,纷纷出发了。生宝、任老四和冯有义,背起行李和头一天大伙沿路割下的葛条,也出发了。忙碌的茅棚店主跑出来,向坡道上招手告别说:
“梁生宝!梁代表!要是你们今日搭不起茅棚,黑间可到咱这里来歇哇。一回生,二回熟啊!”
“对嘛!你忙你的吧!”生宝在坡道上说。这时只听见他的声音,实际上已经看不见他了。他的下身在杜梨丛中,他的背上,又是行李,又是葛条,又是锅,遮着他。
三个人在灌木丛中的小路上,踩着去年的枯枝败叶走路。还能听见有万和大海他们林海中说话的声音,却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秦岭里的丛林——这谜一样的地方啊!山外的平原上,过了清明节,已经是一片葱绿的田野和浓阴的树丛了;而这里,漫山遍野的杜梨树、缠皮桃、杨树、桦树、椴树、葛藤……还有许许多多叫不起名字的灌木丛,蓓蕾鼓胀起来了,为什么还不发芽呢?啊啊!高山的岩石上,还挂着未融化的冰溜子哩。生宝走着走着,不断地听见掉下来的冰块在沟壑里摔碎的声音,惊得山坡上的野鸡到处飞。听见脚底下淙淙的流水声,却看不见水。啊啊!溪水在堆积着枯枝败叶的冰层下边流哩。
冯有义和任老四,背着葛条和行李,在前边走着,交谈着山里山外气候的差别。这种交谈是庄稼人日常的精神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尽管是见天都要说的闲话,听起来淡而无味,但庄稼人在走路和做活的时候,还是有必要认真地交谈交谈。要不然,让他们说什么呢?关于朝鲜战争和关于五年计划之类的事情吗?四十几岁、五十岁的庄稼人暂时还知道得很有限很有限哩。而议论邻居的长短,那是婆婆妈妈的恶习,只有淡而无味的话题,年老的庄稼人说了几千年,也没有得罪下一个人。
中共预备党员梁生宝,背着行李卷、葛条捆子、高增福的锅和有万的步枪,走在两个上辈庄稼人的后头。他既不参加他们的谈论,也不听他们的谈论。他有他自己的心思。他越想越觉得有趣。……
南碾盘那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庄稼人有趣!真有趣!看起来,那人还是相当重视共产党的领导,很正确地把组织贫雇农集体进山,归功于区委书记在蛤蟆滩整顿互助组。但那个多少有点夸夸其谈的老乡,却不正确地说:是富裕中农梁生禄他叔伯兄弟梁生宝,领着大伙进山来了。你看多么逗人笑!生宝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了……
“你笑啥?”任老四在路上扭转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非常自信地说,“不是我在这里卖嘴!你爹也说:这苦菜滩,康熙年间,有百十户人来!”
“对!就是的!说来!”生宝认真地应付说。任老四很满意,又和走在最前头的冯有义,考察苦菜滩的历史去了。
生宝继续想他自己的心思。他并不因那个不认识的庄稼人不重视他梁生宝,而纠缠在这个心思上头。不!这个年轻庄稼人决意学习那些具有远大精神目标的共产党人,胸怀宽广,把人们对自己重视不重视,看成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事。他只觉得有趣。为什么呢?在整党学习时王书记说过嘛!小农经济的汪洋大海里头,富裕中农是受人敬重的人物。他们因为有一匹好马,或者因为有一个大家庭,或者有一个拿高薪的中学教员,就在周围的村庄里很有名气。王书记断定:将来到社会主义的社会里,私有财产制度消灭了,农村中这种可笑的现象,自然也就改变了。
“呀!王书记说得对嘛!”生宝心中惊讶地想。他从日常的生活里,经常注意一些革命道理的实际例子;现在,他在这个深山丛林中走着,对革命的道理,又有了新的发现,脚步多么的带劲啊!生活着真有意思,他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