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宝蹲下来。他把拴拴的麻鞋脱下来,把毛裹缠解开了。啊呀!在拴拴脚板中间靠外边肉皮肥厚的地方,创口上鲜血发着泡沫,争先恐后向外涌哩。
“哎呀!你怎弄的?”
“唉哟哟!踩在竹茬上哩嘛!妈妈哟!……”
“甭喊叫,有多深?”
“到骨头上哩嘛!唉哟哟!……”
“唉!真倒霉!”生宝这时已满鼻子上急出细密的汗珠了。
生宝神经质地在这个棉袄口袋里一捏,又在那个棉袄口袋里一捏。在哩!黄堡区卫生所给他的急救包和碘酒、红汞、酒精(三个玻璃瓶用胶布粘在一块),都在他腰里哩。临时护理员连忙开始给拴拴擦伤和上药,心里想:皮肉的外伤也许比筋骨的内伤好得快一些?……
这时间,前头走了的人,不见他俩,全返回来了。由于山坡地势的限制,人们到不了跟前的。都站在灌木丛坡上,只露着上身,伸长脖颈探头往这里看。
“怎弄的?”
“竹茬扎脚了!”
“怎不看路吗?”
“松树把人挂住了!”
“挂住该叫人帮忙嘛!”
人们七嘴八舌交谈情况。都灰溜溜的。
“算哩!算哩!甭乱说哩!天快黑了,赶紧包住伤,咱好下山。谁来把药瓶瓶帮我捉一下?”
站在最前边的冯有义,难受极了。他蹲了下来,树根一般的双手,带着迷信神鬼的虔诚,捧着粘在一起的三个玻璃瓶瓶。
生宝按照黄堡区卫生所的护士的指点,用药棉蘸酒精,洗净创口周围脚板上的死肉皮。然后他撕破急救包里的一个小纸口袋,把消炎粉倒在原来已经叠好的四方块纱布上,按到创口上,用胶布粘住,外面又用药棉和绷带缚住了。
“拴娃!贴上药子好些吗?”好心人冯有义把玻璃瓶瓶交还生宝,也抹泪珠。
“还疼啊……”拴拴说,抿着嘴,难受地哭着。
“甭难受!”生宝一边收拾药物,一边安慰,“黄堡区卫生所的先生说来,破伤五六天就能好!”生宝非常肯定地说。
生宝负着这番责任,他心里更难受!但他可以同拴拴和冯有义一块掉眼泪吗?他没有权利和群众一样,随意表现自己的软弱性。他必须表现得十分坚强,用他的坚强来感染拴拴,使拴拴也坚强起来。他感到这是领导人的责任。
但是,满脸尘土的生宝,无论怎样也不能掩饰他的灰败情绪。他和坡下边满脸尘土的大伙商议:怎样把他和拴拴两人的竹子,分开拉下营地呢?他自己背拴拴下坡!大伙要轮流背,他不同意。他最年轻力壮。他要注意在下坡时不让创口重新出血。要背高一点,膝盖以下向上弯起来。这样背着就很吃力。他说他不放心旁人背,大伙才同意了。
生宝背着这个约有一百九十斤、既笨又重的老实人下山。生宝心里深深地为他背的这个人过于老实而难受。拴拴,像一头牛一样闷头做活儿,他永远也不知道疲劳,好像只是为了做活,才生下他来。他的善良使任何人对他都没意见。他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当然,他自己的亲爹,最应该信任了。这种善良使生宝一遇到拴拴媳妇素芳向他投送眼波,他心里就厌恶透了她。生宝绝不是那样没心肝的禽兽,把一个人的善良,当做和这人的媳妇明来暗去的有利条件。正相反:他把帮助这个软弱邻居,当做自己理所当然的义务。他只可惜王瞎子太没眼,竟然常常教儿子戒备堂堂男子梁生宝……
生宝背着拴拴,一步一步艰难地下山坡。他的两手向后抱住拴拴向上弯起来的小腿。他的脑子里出现了直杠王老二瞎着眼睛的顽固模样。
“不亏!不亏!”在生宝想象中,王瞎子会这样说,“叫你再跟上生宝跑吧!把你的腿绊坏哩,你就往他生宝炕上睡!叫他生宝养活你一辈子……”
想到王瞎子,生宝心里毛乱!唉,这户人入他互助组的时候,他就有点勉强。光是拴拴,累死他也满心情愿,可恨的王瞎子心太奸了,在互助组中,总觉得人家在捉弄他儿子。无论你怎样关照拴拴,王瞎子总怀疑他家吃了亏,见面总是念叨:“唉!宝娃!俺娃是傻傻!”“俺娃傻啊……”好像肚里有一肚子的疑虑说不出口。生宝简直想说:“王二爷不放心,你家退组好哩!”但记着王书记的指示,他一切都忍耐了。有一回,生宝听他妹子秀兰说,王瞎子竟然教给儿子使奸心,说:“给旁人家做活儿,你卖那么大劲做啥?累下病,他家给你抓药哩?”唉唉!生宝听了,不由人不发暴躁!原来老汉就这样给儿子传授聪明哩!他要找老汉说他几句,但是走到草棚屋外头,又改变了主意。他心想:“他不会承认的。那个瞎老汉!理他做啥?还是听王书记的话吧……”他又退了回来。
“生宝同志啊!”每逢个人的情绪和共产党员的理智在他精神上冲突起来的时候,王书记的熟悉的声音,就回到他的耳边了。“生宝同志啊!要把落后的农民领到社会主义的路上,可得有耐心呀!不然,你就是革命革到十里堡,也进不了城哩哎!许多同志从县上开会回到村里,决心蛮大;但到农忙天碰几鼻子灰,心就凉了。你要知道,这对你是个磨炼啊……”
生宝曾经提议:在上下河沿挑选十户八户人家,而先不要王瞎子这样的农户参加,他敢保证搞好重点互助组。王书记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如果每个共产党员,都不愿带动自己周围的群众,大伙都到别处挑选自己的群众,那怎么能弄成呢?郭振山说,他弄不成互助组,就是因为官渠岸的群众落后。他说:‘要是我和生宝一样,住在下河沿,你看郭振山常年互助组!’而你呢?你要在半个村里挑选,那么剩下的那些群众,譬如王瞎子,让谁领导呢?让给富农姚士杰吗?要是旧社会光光给我们留下了贫困这一样东西,我们党可以限期把祖国建设成共产主义社会;可是旧社会还给我们留下了另一样东西哪,那就是愚昧。这是敌人给我们留下的最坏的东西了。生宝同志啊,群众里头落后的一部分人和一般群众落后的一面,是我们共产党员真正的负担。要知道,跑到台湾的敌人和没有跑到台湾的敌人,千方百计利用我们这个负担!我们绝不能逃避负担,让敌人任意利用啊!生宝同志!……”
现在,当生宝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背着拴拴下坡的时候,王书记所说的这番话,统统又像重新对他说一遍一样。每逢到困难和危险中,党领导者的话,就出来支持你了,就像小孩子在病中想妈妈一样。
生宝背着拴拴一边走,一边想:什么叫艰难?“艰难”二字怎样讲?他明白了:鬼!当自己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要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艰难了!整党的时候,人们说红军长征,就是这样的。因为一天比一天离目的地近,所以艰难变成了快活。而且,每天一到宿营地,就有新的一次快活。他一想:对!庄稼人过光景,也是这样喀。他和继父租种吕老二的十八亩稻地那年,他一点也没觉得艰难,反而畅快;因为他一心想着发家创业。只在秋后发现创不了业的时候,回想起来,那年才变成可怕的艰难了。现在,他为了社会主义,背着拴拴走,他心里痛快!
下了陡坡,到平缓的枯草坡上,生宝让拉扫帚的人前头先走。他自己慢慢背着拴拴回茅棚。
他们已经到了夕阳照不到的阴沟里。毛茸茸的山冈的阴影,笼罩着山谷,乌鸦呱呱地叫着,从他们头顶上空,刷刷地飞过去归巢。
“生宝!”拴拴在脊背上叫。
“怎了?”生宝怜惜地问。
“息一息吧!”
“难受吗?”
“不。你累啊……”
“不要紧的。天快黑了,还顾得息?”
又走了一节,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拴拴又叫:
“生宝!”
“你又怎了?”
“息一息吧!你,头上,出汗了。”
“庄稼人,出汗算啥?”
“这阵路平哩,叫我,下来爬……”
“啥话?伤口又流开血,可怎办呀?”
拴拴又不响了。生宝可以觉得出拴拴不安的心情;老实人有感激的意思,却说不成词句。
“生宝!”
“啊!生宝!”
满头大汗的生宝低头弯腰背着拴拴走,听得前头灌木丛里,有万和任老四紧张地吼叫他。他答应了一声。先下岭的有万,现在替他背来了,任老四则是惦着他表兄弟。
生宝这才把拴拴放在一块大岩石上。拴拴坐在岩石的毛茸茸的干青苔上。生宝站在旁边,这时已经满身大汗,衣裳里子贴到皮肉上,觉得很冷。
不需再问,有万和老四已经从先回去的人知道出了什么事情。老四急得两手拍着穿破棉裤的两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
“你呀!你!你总是不当心!该是扎在竹茬上了嘛,要是滚了坡,该怎?”
“算哩!算哩!”有万不满地打断老四,“这阵还说那些话做啥?来,拴娃子,我背你。”
在有万背拴拴的时候,老四问生宝:
“他踩的新竹茬?旧竹茬?”
“啊呀!”正在用腰带揩脖颈里汗水的生宝,这才想起来了,“真正人紧无智,我忘了看。”
“要弄清楚。新竹茬,三五天就长好了。旧竹茬,怕要化脓,就麻烦了。”
“对着哩,我知道这个。走!咱叔侄上坡看看!”
于是,有万背拴拴回茅棚去了。生宝和老四一人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弯镰,在傍晚时上了坡。
倒霉!他们到松树底下一看,是头年割过的旧竹茬。生宝赶天黑时和老四回到茅棚,就给拴拴按医生的嘱咐,吃青霉素片了。但不管怎样,到夜里,拴拴受伤的脚,还是肿胀起来了。对于拴拴,精神上的压力,比肉体上的疼痛更难受。他哼哼着,呻唤着,啜泣着。他顾虑他因伤耽搁了割竹子,少挣钱,要挨他瞎爹的骂哩。
“你放心养伤!拴叔!”生宝慷慨地说,“你不能上岭的这些日子,我割的算你的!”
生宝的精神,感动得好心人冯有义瞪起眼睛看他。这个四十多岁的厚敦敦的庄稼人,是个完全可以自己耕作的普通中农。他入这个互助组,只是喜爱生宝这个人。他把入生宝互助组,当做一种对新事物的有意义的试验。要是失败了,他也不后悔。生宝的每一次自我牺牲精神,都使有义在互助组更加坚定,对互助组更加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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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拴拴的脚跳脓的那些痛苦的黑夜,在山外,正是姚士杰在蛤蟆滩四合院东厢房,和拴拴的媳妇素芳睡觉的时候。而生宝在荒野的苦菜滩的茅棚里,侍候着拴拴,给他按时吃青霉素片,烧开水喝,安慰他,给他讲生宝记得的社会发展史,一方面教育他,另一方面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他疼痛的感觉。化脓多不过十天,紧七、慢八、九消停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