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15: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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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堡村周围,黄堡镇三六九逢集,窦堡镇二五八逢集,峪口镇一四七逢集。窦堡和峪口逢集,郭世富不常去;但黄堡的集,郭世富集集不误。只有一九五〇年冬天,土改中吓得他下不了炕的那一两个月,黄堡街上碰不见这个脑门当中有一撮白头发的老汉。当他一旦能丢开棍子走路的时候,他那劳动人的身影,又开始出现在黄堡街上了。

上集的时候,世富老大,从外表上看来,空手提着烟锅,走路很消停的样子,好像他没什么事情;但从寡言不笑和沉思上看来,又好像心事重重,日子过得也并不算怎么畅快。他是蛤蟆滩最令人难捉摸的一个人。

大庄稼院的当家人上集,比做活都当紧!郭世富得经常注意柴、米、油、盐各货的行情。对二十口以上的家道用度,他得经常做些必要的指示甚至警告。你见过闷着脑袋过死板日子的大庄稼院当家人吗?没有这样的傻瓜呀!面对着乡镇,他眼睛要放灵活些;对于兄弟、妯娌、子侄等辈,他手掌要捏紧些。他能卡住不花费的,他要尽量卡住。当家人嘛,没有不被年轻的家庭成员暗恨的。这,不要紧!他是为了大伙——一个古老传统和陈旧概念的集体。郭世富决心在他活着的时候,不让他新近扩建的四合院里,演出分家的“悲剧”。他决心尽一切力量、机智和忍耐,将来作为一个五世同堂的家长,辞别这个世界。为了这个理想,不要说五十几岁苍头发吧,五十几岁白了头发,他也在所不惜!要做孔夫子和朱夫子两位老人家的忠实后代,难道就那么容易吗?

有时候,郭世富也在黄堡集上拣点便宜。要是碰上便宜不拣,那才是很不开窍的人。他知道除非天旱的时候,前半晌的粮价总是比后半晌高。临散集了,有些粜粮食的庄稼人不愿把粮食带回去,黄堡街口上又没相好的人家寄放,这时粮价就更跌了。这时,世富老大就在粮食市上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有没有成色好的细粮?适宜于多年储藏的,买下来,寄放在黄堡前街仁义堂中药房;世华老三从县里吆车到镇上捎回家,下一集把家里不适宜于储藏的陈粮卖掉。当然,有时候,牲畜市上会有骨架匀称、毛色一致的小骡、小马的。主人因为用钱急紧,不得不出手;郭世富就不声不响把他的手缩进袖筒,伸向牙家。他把它买下来,牵回家,放到其他大牲口一块喂养起来。本钱很小嘛,又不需要专门管喀。三两年后,不知不觉,不就是大骡子、大马了吗?老实说:蛤蟆滩三大能人——郭振山、姚士杰和郭世富,你说谁最“能”呢?世富老大从心眼里不服气那个富农和那个贫农!他们样子看起来比他厉害,其实心眼并不如他活动。他决心不学他们的样子,决心“面善”一辈子,做“天公地道”的事情:和气生财,大道生财。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够生财有道,才能够财源茂盛达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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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富老大记得清清楚楚:每年从“谷雨”前后,粮食就起价了。到“小满”前后,青稞上场,穷庄稼人能糊住口了,粮价有一小跌。到夏忙以后,穷庄稼人粜粮食了,粮价就有一大跌。郭世富年年在“谷雨”和“小满”中间卖掉一部分粮食。为什么呢?他得准备稻地用的肥料——油渣和皮渣。解放后的这几年,由于人民政府把化学肥料——过磷酸钙和硫酸铵用农业贷款的形式,交给贫雇农使用的结果,证明确实是速效肥料。他也准备从一九五三年起,追肥改用化学肥料了。另外,精细的郭世富得仔细调查一遍他家的农具和场具。该修补的修补,该添置的添置,绝不可在这方面小气。我的天!过日子嘛,不摊点底儿还能行?逮雀儿也得舍一把米哩!

蹲在院子里,用长烟锅在地上划着道道,世富老大就把所有必要的花销都计算出来了。他不是买不起算盘。他有算盘!他是不喜愿使唤算盘。一辈子握农具的僵硬手指,有时会拨错算盘珠子的,倒不如他用烟锅在地上画道道准确。上边的一道儿是五,下边的一道是一,逢五进一,逢十进一,规矩和算盘是一样的。一盘子毕了,用脚一蹭,另一盘子又开始了。有人进院找他,或者借家具,他只要站起来,往前走两步,任何人也注意不到世富老大还会计算。庄稼人都不防备他,以为他是个粗陋人,没有什么心眼;光景过得富裕,只是命好,是个有福气疙瘩。谁想向他学点过日之法吗?绝办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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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三年农历三月十八傍晚,世富老大在老实疙瘩世运老二帮助之下,要把三月十九在黄堡集上卖的粮食,灌进有“郭世富记”字样的线口袋里去。当苍头发老大把线口袋,拿到存好麦的木柜前面的时候,黄胡子的老实疙瘩老二反对了。

“怎么?哥!卖好麦吗?”黄胡子很奇怪地问。

“你甭管!”不识字但很有修养的老大,平和地说,“我知道怎办哩!”

灌了一斗好麦子,老大叫老二把口袋提到存次麦子的木柜前面来。这时,世运老二才恍然明白了。年年是这样办,老实疙瘩的记性太坏了。实实在在!要不是世富老大里外照应,要是分开家的话,世运老二几年以后就要当贫农了。嘿,光有力气,没有心眼,在这你争我夺的世界上,只有吃苦头的份儿。

他们在一条口袋底上灌了一斗好麦。另几条口袋,他们却只在口上灌一斗好麦,其余全是次麦。世富老大灵活运用,自如极了,从容极了,并且是心安理得,有皱纹的面色严肃而且和善可亲,仿佛他并不是做鬼,而是正在做着对世界有益的事情。

往年,郭世富在春荒时节绝不卖麦子。揭不开锅的穷鬼们只买饲料——玉米和青稞,延续一家大小的性命。今年,他卖麦子!他要和梁生宝互助组较量嘛,摊本要大;玉米和青稞价小,不解饥渴。实在说,世富老大的陈粮十有八九成是麦子。玉米和青稞,都在前两年(一九五〇和一九五一),被蛤蟆滩的贫雇农“活跃借贷”去吃了。嘴说还,实际大多数没什么可还的;还了,就得当下另借。郭世富对这点并不认真地不满意。正好!这是个话把,世富老大得把这个话把捏紧。什么时候谁想向他借粮嘛,他就提这旧账;不向他借,他也不提。欠着正好,省心,一来就顶!

但这还不是郭世富这回卖麦子的最主要的原因!啊呀!活了五十几了,世富老大没见过春季麦子这样快过!黄堡街上,每一集不管上市多少,都能出手。奇怪!蛤蟆滩不识字的经济专家,无论如何不能解释这个商情变化。这太反常了。从来都是春季粗粮快,夏收后细粮快。今年是:是粮食都快,大米和麦子特快。开头的几集,不是光世富老大一人,可以说,所有黄堡集上不识字的农村经济专家——富农和富裕中农,都惊呆了。

噢噢!原来是这码事啊!粮商和国营粮食公司在抢生意。穿着蓝制服的粮食公司的营业员,胳膊上戴着白字红布袖箍,手里拿着白铁皮传话筒,满粮食市走来走去,向粜粮食的庄稼人呼吁:反对哄抬粮价。他们呼吁庄稼人,把粮食卖给国营粮食公司,支援城市建设。他们不嫌日头烤人,在人们踏起来的尘土中,满头大汗地通过传话筒演说。他们说把粮食卖给国营公司,就是一种爱国家的行为;说工人和庄稼人是弟兄,支持了工人对庄稼人有利;说粮价贵了,庄稼人买工业品也要贵的,等于搬石头捣自己的脚……营业员非常亲切地把所有粜粮食的庄稼人称为“父老兄弟们”;但郭世富心思:营业员不免弄错了吧?这是一批你们要改造的“父老兄弟们”——富农和富裕中农。郭世富好笑营业员的热忱,根本不是做买卖的派头嘛。他发现另一批父老兄弟们,听了营业员的讲话,看来很受感动;但他们是上集来买粗杂粮度春荒的。他们很想响应国营公司的号召,手里却只捏着几张钞票,粮食是人家的。干着急!

郭世富舒畅极了,笑眯眯的。他心里想:你共产党做买卖可真是外行。和开大会一样演说哩!怎么能买下粮食呢?应当学商家的样儿,在袖筒里或草帽底下捏手指头嘛!真有意思,在他们演说的时候,渭原县和西安市来的粮客,却到处蹲下去和牙家捏码子,根本不理那一套。贸易自由嘛!

国营公司的营业员,虽然没有明说不要给私商卖粮,但灵醒的郭世富,从演说里听出这个意思了。世富老大心里头思量:“真个傻!俺们富农和富裕中农真心拥护你共产党吗?你可真是做梦哩!你不演说,我也许会干脆利落,马马虎虎拉到粮食公司购销站一下粜呢。你说醒了,我偏偏要在市上粜!看你把我怎样!土改把我吓得好苦!”

农历三月十九早起,高大的世华老三吆胶轮车把麦子捎到黄堡街上了。在堡子西门外,在大桥东头的广场上,在东原上升起的朝阳照耀下,富裕庄稼人源源而来了。他们把粮食从东原上、北原上和十里蛤蟆滩,运到这粮食市上来。亲戚们在这全区一〇八个行政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会面了,不免互相寒暄、问候双方的老人健康,发出妇女们走亲戚的口头邀请。然后,富裕庄稼人们带着明显的和国家领导力量不一劲的神气,鬼鬼溜溜地交换自己所得到的城乡商情。他们互相点头、眨眼,心照不宣。这表示:任务是控制市场价格的国营公司,又有什么疏忽或漏洞了。这使得他们都喜笑颜开,轻松愉快!

郭世富向斗行里要了一个笸箩,把底上装一斗好麦的那口袋麦,倒进笸箩里。正好,次麦倒在后面,好麦倒在前面,买主看货,一把捞到底上,也挖不起次麦来。这时世富老大就在另外两条装麦的口袋上坐下来。他非常严肃,但却和善,用硬手掌怡然自得地摸一把胡子,然后把烟锅插进烟口袋里装旱烟叶末。他运来二石麦子。当然,胶轮车一回可以拉来五石六石的,只是他不能那么突出,那是二杆子当家人的行径!即使他要卖十石麦,他也要从从容容分几回卖,不能引人注目。他想:他就是这个样子,永辈子也不张狂。他决定这辈子三慢一快:走路慢慢,说话慢慢,思量慢慢,做活快快!……

平原上的街镇,早饭时光,集就起了。

郭世富把摊子托给旁边的人看住。他在全粮食市数了一遍口袋和笸箩的数目,估计上市在一百石以上。

“好家伙!都抢这几集的行市哩!”郭世富心里想。

他买了几个热烧饼,回到粮食市上了。粮食市上有挑担儿卖凉粉、饼子的,有卖凉粽子的。他上了岁数,怕坏肚,忌了生冷。五十岁以上的人,寸步要当心。

当他回到粮食市上的时候,买卖已经活动开了。

郭世富一边吃热饼,一边观察市上的动静。衣衫褴褛的穷庄稼人,满粮食市上寻玉米和青稞。玉米和青稞上市太少了。世富老大一边咬热烧饼,一边笑:并不是全黄堡区的富农和富裕中农,商量好整治全黄堡区的贫雇农。不是!是国家的五年计划开始了,城市和工地要的粮食增加了,国营粮食公司供不住了。……

看吧!西安市和渭原县下来的粮商,满粮食市钻。他们是另外的一种人,穿着不染汗水地图的干净衣裳,戴着细麦草辫的新草帽,脸没有给太阳晒黑,牙齿刷得顶白净。粜粮食的富裕庄稼人很眼喜这帮远客——他们给土经济专家们带来了欢乐,给上集的穷庄稼人带来了苦恼。郭世富满意这个局势,希望他们来得更多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