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桥,在马路上顺着一行白杨树影,推独轮车向西走着,生宝继续思量:
“这个家伙说话蛮占理,把我说得没话支应。互助组是有改造二流子的任务嘛。有这话!我记得清清楚楚,有这话!说这是互助组对社会负担的义务,说要主动地吸收二流子入组,互助组不能不要他们。说要是大伙都不要,都怕麻烦,那么,社会上的这么些人,谁又来改造他们呢?看情形,我还是应该收下这个家伙……哎呀!我走到哪里去了?”
生宝思量着,在岔道口忘了拐弯,向峪口镇走去了。折转回来,拐过弯,他在田间小路上推独轮车向北走着,又思量起来。
“这个家伙比王瞎子怎样呢?不比王瞎子没办法嘛!实在!他有好吃懒做的一方面,也有胆大敢干新事情的一方面。我互助组把白占魁有办法治没办法治呢?有办法治他!有万、欢喜、老四,现在又有了增福!一个鬼刮不起妖风,要一群鬼才能刮起妖风!不敢收白占魁,太没共产党员的气魄!难道退出去两户,我就胆小怕事成这样了吗?……”
生宝想着想着,身上来了股子劲,脚步使劲了。
“鬼!不敢收你白占魁,还想改造全社会吗?收!坚决收!收下你,郭锁也寻不下对象合伙买牛了。我互助组退了两户,收了两户。毫毛也没动了一根。八户还是八户!就是这主意!”
但把全组的化肥推回蛤蟆滩家中,他给组员一说,除过有万和欢喜支持,全都反对。
任老四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大声嚷道:
“咱要那个货做啥嘛?犁地掉了铧,还不知道!套磨子,反插了磨棍!一个老鼠坏了一锅汤!你收他,你和他互助去!我退!”随即又很伤感地补充,“生宝啊!为人做下多大好事,也甭傲呀!小心栽跟头啊!”
严肃的高增福更加坚定、明确。他本来要检查全组青稞黄熟的程度,准备安排各户收割的先后。听了组长的话,副组长不检查了,因为他不入组了。春天在活跃借贷会上,白占魁骂过高增福,那倒是小事;主要是新社会发光的真金子,不能和旧社会的渣滓混在一块。不能!绝不能!对可亲可爱的生宝,他也不大声嚷嚷,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很和气,很平静,要求把化肥分给他,他回呀!……
生宝笑着解释说:“增福!你甭这样好不好?要是拿人换人,一百个白占魁也不抵一个高增福。咱商量嘛!你是副组长,你坚决不收,我能收吗?”
高增福拿眼睛说:“你有这意,我就看你还不稳当。你和郭振山差远呢!我不和你在一块闹了,你太危险哩!”
但他嘴里还不这样说。他嘴里说:
“你们互助吧!白占魁住得离你们近,好联络。我住得太远了。真个!实在太远了。把咱的化肥给咱,咱走呀!……”
拿眼睛说的话和拿嘴说的话,生宝心里全明白。他不给增福化肥。增福连化肥也不分,就走了。
现在轮到娘老子数说年轻的生宝了。
“看你惹下这气!刚刚弄得像样了,你又戳散了。宝娃!脚跟站稳点嘛……”老妈妈看见互助组新的分裂,多难受啊。
梁三老汉,经过了买稻种的事实,进山割扫帚的事实,面对着两户退组而不动摇的事实,他对儿子从心底里服气了。“在党”可以把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变得这样强大,窝囊受气一辈子的梁三老汉,有什么话说呢?梁三老汉给人夸口说:宝宝有这个气魄,把十亩地和一个草棚院一脚踢了,肚里也顺气。要干,干吧!但吸收白占魁入组,又超过梁三老汉的想象力了。
“你呀!你呀!”老汉用手指晃着儿子说,“你太张狂了!非栽大跟头,不肯学稳当!世上没比白占魁缺德的人了!咱收他做啥?甭说他在组里头胡捣,他老老实实,咱也不光彩。人家说:看!退了两户,梁代表的互助组急了,兵痞、二流子、破鞋,啥人都收!风吹到你耳朵里,好听?不好听?看你狂成啥了?……”
生宝,把黄牛皮纸口袋里的化肥,放在农业技术员床底下了。他蹲在脚地上,吸着一锅旱烟,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到底是多数人的意见对呢,还是他推独轮车回家的时候想的对呢?他一只手拿烟锅,另一只手摸着任老四前天给他新剃的光头皮,思量着:他是不是应该按多数人的意思办事呢?任老四、高增福和他的娘老子,都是十成的好庄稼人嘛!他不应该违背着他们的意思,一意孤行啊!唉唉!整党的时候,王书记说过这样的话——即便共产党员的意见是好的,经过解释,群众还不能接受的话,应当等待,不可以硬性执行。……对!应当等待。那就决定不收白占魁吧!
决定了以后,梁生宝难受极了,白占魁那么殷切地申请入组的神气,使好心的互助组长心中不如意。没有能力执行党对互助合作的全盘政策,使自觉的共产党员心中不如意。他觉得他给党丢了脸,给一个二流子唬住了。拴拴和生禄退组,他没有感到不如意。他按党的政策办事,有什么不顺心?白占魁要求入组入不成,他不能按党的政策办事,他多么不顺心啊!白占魁!白占魁!他是个人嘛,又不是狼!不是地主,不是富农,不是反动军官,不是一贯道坛主。他只不过是国民党军的一个大车连副班长嘛!反霸、土改,一直跟上跑到现时,当不上干部,连互助组也入不上吗?互助组一不是党,二不是政权,三不是群众团体,这是个劳动生产的组织嘛!咱能把事情做绝吗?庄稼人不愿要二流子,这是能想通的;但共产党员不应该顺着庄稼人跑嘛。生宝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要是果真不收白占魁,这是做下不占理的事了。这是把白占魁往做坏事的路上赶哩。白占魁会变成互助组的敌人,他有一股疯狂的破坏性儿呢。他会蹲在下堡村大十字嚷嚷没他走的路了,坏互助组的名声。互助组收了他,占住理了,他捣蛋吗?开大会宣布管制他!叫他破坏!他破坏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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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生宝决定还要做工作。他把烟灰在鞋底上磕掉,把烟锅扔在农技员的写字桌上,抬脚就出门限,急急忙忙走了。
“生宝!饭好了,你上哪里去?”他妈追出来了。
“我有紧事!”生宝不回头地说。
“吃毕饭再去。”
“回来再吃!你们先吃……”他向南扯大步走了。
郭振山和他兄弟振海,在翻身渠西岸插秧。弟兄俩把裤子卷到膝盖以上,并排站在泥水里,倒退着插。他们赤着上身,被日头烤成紫赯色的脊背上,汗水以脊梁骨为分水岭,刷刷地向两边淌着。他们劳动着,用光溜溜的胳膊揩额上的汗珠。
日头已经到了峪口镇东边北杨村上空了。过了正午时分,蛤蟆滩田野里,除了他们,已经再没一个庄稼人了。但郭振山弟兄俩还不回家。他们要在割青稞以前,插完这二亩新槎稻地秧。一定得插完,不插完,庄稼活儿就让不开路了。
庄稼人啊!当他们专住心发家创业的时候,说增产,吃奶的劲都可以使出来的;说节约,肚里可以不觉得饥饿啊!郭振山的这股劲,是可以想象的。你忘了梁生宝父子租种吕二细鬼十八亩稻地的那股劲了吗?
劳动是人类最永恒的崇高行为!人,不论思想有什么错,拼命劳动这件事,总是惹人喜爱,令人心疼,给人希望。全蛤蟆滩的庄稼人都在惊叹:呵呀!翻身渠西岸的二亩衰败桃林地,眼看着桃林不见了,眼看着地里长起了玉米和小麦,眼看着一片水汪汪的稻田横在你眼前了。共产党员们向庄稼人宣传劳动创造世界的道理,一点不假!
代表主任有几天心情不佳。他给改霞出的主意,竟然很不投时机。改霞不仅没考工厂就回来了,甚至于在村道上看见代表主任冷淡了,不尊敬他了,不请教他了。开头他很慌:自己的群众越来越少,怎么是好?后来他想开了:反正有几十年的新民主主义社会好过,村内又没什么重大的政治斗争,种庄稼要那么多群众拥护做什么?他给改霞出主意,一片好心肠,只是碰得时机不巧。自己没什么歪心眼,他问心无愧!改霞不高兴他吗?他不到柿树院去串门,不结了吗?谁离了谁,过不了日子呢?至于互助组,是个临时季节性的互助组。改霞她妈找到门上,互助上两回;不找他,拉倒!什么了不起!坚强、自信、有气魄的郭振山,实在说,永远也不会向人低三下四啊!最后,梁生宝互助组的分裂,正合了代表主任对互助合作的分析,他的心情就更好了。让生宝同志在不成功的事情上,多卖些力气吧!他想:小伙子有多余的精力……总之,活跃借贷的失败,中农纷纷退互助组,粮食自由市场的紧张,使这个经济上还在向富裕中农发展的郭振山,头脑中已经形成了富裕中农的意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