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那年夏收毕,说故事人姚富成卖了麦,竟在黄堡镇上买了油漆财神阁子,敬起财神来了。人们借用他的口头语,嘲笑地说:“你看洋不洋?”
三年过去了。秋收毕了。富成老大和他兄弟聚成老二,在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上打土坯。哈哈!他们挖土挖出了一堆银子——五十多两碎银子,还有一个元宝。这消息惊动了整个汤河流域。
“神灵!神灵!”汤河流域的自耕户庄稼人敬财神,从那年冬天起,成了风气。
姚富成哪里敢把银子放在家里?那年头,土匪和强盗仅仅为了那些银子,也会轻而易举地把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富成老大拷打死。老大在一种对他非常有利的社会风气中,只用了几天的工夫,很自然地花完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他买了十来亩麦苗地,一辆铁轮大车。阴历十月初一,黄堡镇骡马大会上,他卖掉自耕户庄稼院使用的大牛,买下富户庄稼院使用的大马。……
这就是官渠岸富农家的创业史。
富成老大创业以后,变得比从前更贪婪了。他拼命地干活,狠心地剥削蛤蟆滩的穷庄稼人。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他铁爪子。他兄弟聚成老二吆车没经验,在一次惊车事故中被摔下辕,给大车的铁轮轧死了。铁爪子的劲头更大了。嘿!他雇了吆车的把式给他做长工。他的儿子十一岁的时候,起官名叫姚士杰,和杨加喜同窗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启蒙受业。铁爪子对他儿读的孔子和孟子的书,一点也不关心。他既不懂,也不过问。他对娃子摇头晃脑念的那些“圣贤之言”,没一点兴趣。他不断地抱怨卢秀才不会教给他儿珠算。在冬季的黑夜,富成老大常常从平柜里捧出一个红油木匣,拉开抽盖,翻出一张一张放账和买地的契约来看。看着看着,他干脆打断儿子正念的《论语》,让小蒙生念契约给他爸听吧!立借约人高兴业,今因不便、借到姚富成名下大米两石、同中人言明、每斗每月一升行息、期至十月、本利还清、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到期不还、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全无异言。空口无凭、立约为证。不识字的铁爪子很详细地给儿子讲解这张契约。为什么要写明“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呢?这不是太絮烦了吗?光写明要最好的大米,行不行呢?不!不行!尽管借出去的不是这样的大米,借约上也要这样写。不这样写,不给人借。借债的人没办法哩!非借不结哩!为什么要写明“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呢?这不是太无情了吗?光写明到期不还就要财产顶账,行不行呢?不!不行!债户和债主中间,说什么有情?什么无情?不这样写,到期不还,你不能动手种人家的地、拉人家的牲口、拆人家的房、伐人家的树嘛!嗯!
“大米好吃?还是玉米糊糊好喝?”铁爪子这样启发地问小蒙生。
戴黑缎瓜皮帽的白胖小子如实地回答:“大米好吃。”
“穷庄稼人喝玉米糊糊,财东家吃大米哩!”
“你长大要当啥人呀?”
“我要当财东:……”
“着!”铁爪子满意极了,“我娃灵醒着哩!是这,你就要好好学放账和买地的本领!”
于是铁爪子又拿出买地的契约叫儿子念。念毕以后,他又详细地给小蒙生夸耀为父买地的经验。最要紧的是买好地,不要买坏地。一亩好地等于二亩坏地!粮食,他总是等有好地的庄稼人伸手,他才出借。他绝不急急慌慌借给没好地的庄稼人。哪怕他们就要困难死哩!他绝不心软。债户还不了账,又舍不得卖地怎办?他先把地典当下。典当几年以后,债户赎不起了,再买!这样一步一步来,稳当!有眼的人,他也抢买不去的!……
“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铁爪子感慨地说,亲热地抚摩姚士杰的小脑袋。
醉鬼姚士杰那晚上从黄堡镇回到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黑摸着闩了街门。他头重脚轻,相当不稳当地走过黑暗的砖铺院子,踏上正房门台阶。一只脚刚刚伸进正房中屋的门槛,富农就遭到他婆娘和他娘的联合冲击。
“集集喝酒!集集喝酒!”婆娘从西屋出来恨恨地冲击他。
迷信老婆从东屋出来,愁容满面地说:
“阿弥陀佛!士杰!酒不是好吃喝哎!你肚里有气,喝酒就是喝火哇。火烧心时,人会做出没底子的事呀!”
“你叫他狂!”婆娘用白眼珠翻看男人。“要喝,你不会把酒打回家喝?咱家墙高院深,墙外连咳嗽的声音也听不见。……”
脸孔煞白的姚士杰,只惨然一笑。他过路人一样漫不经心,走进西屋去了。他那么想和郭世富说话,世富老大不愿和他说。屋里人那么想和他说话,他不愿和她们说。她们懂得什么?对她们来说,中国只有四合院这么大,世界只有蛤蟆滩这么大。她们只明白世事变化对自家不利,不明白世事变化对他们的家业威胁到了什么程度。灯塔社挖通了社员稻地的水渠,好像挖断了他姚士杰身上的血管一样疼痛。灯塔社拔掉地界石,好像拔掉了姚士杰的骨头一样疼痛。姚士杰相信郭世富和他是一样的感觉,但是老狐狸精!你装得像拴拴一样迟钝。你这个老滑头!
姚士杰根本不问牲口喂了没,饮了没。不问!他没兴致问了!自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社建社以来,家务劳动就由婆娘和他妈接替他了。现在,姚士杰像一个歇店的人,进得西屋,脱了鞋,上炕就睡。婆娘和娃子不是婆娘和娃子了,就像和他同歇一个店的人了。既然把他同婆娘和娃子联系在一块的土地、房屋、牲口和粮食,开始没有多大意义了;那么,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抱头睡他的觉,一直睡到黑暗的明天。
姚士杰在被窝里头气呼呼地想道:
“啥土地!啥房产!啥牲口!啥粮食!哼!共产党一鼓动穷庄稼人,谁也不能说这是我的,那是你的。全是世上的!混吧!混了一天算一天!他妈个皮!”
想到这里,富农灰心丧气地翻身转向墙壁。他打定主意了:闭紧眼睛睡觉!
姚士杰闭紧眼睛,却睡不着觉。先是他爹在他脑子里活来了。弯着腰,圈着腿,在四合院里颠前跛后地经管哩。“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声音还在姚士杰耳朵里响着哩。真正是“音容宛在”!随后,所有解放前耀武扬威的人们,一个一个都在他脑里出现了。他们有的戴着美式大盖军帽、黑墨眼镜和挺神气的武装带;有的穿着丝绸大衫,大礼帽下边的胖脸上,八字黑胡子剪得很整齐很整齐。曾经使姚士杰感到那么亲切的人们,他们现在都哪里去了呢?难道统统跑到台湾和香港去了吗?难道统统像杨大剥皮一样劳改去了吗?姚士杰感觉到:他是多么孤单!现在,婆娘上炕睡在他身旁了。姚士杰转过身来。他把脸露出被窝,惨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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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他妈,你说我这阵最恨谁?”
“振山老大!”
姚士杰摇头。
“增福老二?”
姚士杰仍然摇头。
“梁生宝吗?”
姚士杰不满意地闭起眼睛。
婆娘娇态地说:“人摸不着你脑子里思量啥……”
姚士杰枕头上的脸灰黄,有气无力地说:
“老蒋!”
婆娘吃惊地瞪圆了两只眼睛。
“老蒋!”姚士杰十分肯定地重复说,“我这阵最恨他老汉了。他老汉把咱的江山卖了。老汉一败涂地,卷起金银财宝,跑到台湾过消闲日子去了,单把咱掼下了。咱能跟他跑吗?咱离不开咱的庄稼院呀。咱靠务劳土地、牲口和粮食,过仰头光景,不看人的眉高眼低。咱这好日子还能回来吗?灯塔社不是咱的好邻居哟!振山老大在官渠岸也闹腾起联组了。咱这阵可是真个孤立了!农业社和互助组都给咱咬着牙哩!……”
他一阵说得婆娘为了他们将来不快活的日子淌眼泪。愤怒的火焰在姚士杰胸中,燃烧起来了。
他起来重新穿衣裳。婆娘用哭声问他:“你起来做啥呀?你想杀人吗?”
姚士杰并不答话。他匆匆穿上衣裳。他赤脚下地,趿拉上鞋。他端去玻璃罩石油灯,开了平柜的锁。他怒气冲冲翻着柜子里头的东西。
这个强霸惯了的男人!他引起婆娘的不安。她在枕头上仰起头来,恐慌地问:
“你寻啥哩?你疯了吗?”
姚士杰仍不答话。终于,他找到了。这是一张不大的硬纸片,折叠得很整齐。姚士杰展开一看,咬咬牙,几把就撕碎了。他来到炕边,把碎纸片投进炉洞里去了。他蹲下去怒目盯着,炕壁的炉洞里,碎纸片在燃烧着的红火灰上,跳动起火焰来。
婆娘惊奇地问:“你烧啥哩?”
“党证!留着这东西有啥用?”姚士杰气得脸都歪了。
婆娘同意。她提醒男人:
“烧了!墙眼里头还泥着一张啦,也挖出来烧了!留着有屁用?擦屁股还割人哩!”
富农又不答话了。他也不去挖自己用泥封住的墙眼。他脱了鞋,上炕重新脱衣裳睡了。生了气的一时冲动,并不能驱使姚士杰毁掉他最后一张国民党的党证。老蒋没指望了,美国可有原子弹哩!他在下堡乡、黄堡镇和渭原县,入过三回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反动党派成员登记时,他交出了一张。现在,他烧掉了第二张。藏在墙眼里的那张,是国民党县党部发的,盖着陕西省党部的硬印哩。他想:也许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这张党证能有用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