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以后的头一个晴天,太阳从东原那边升起来,汤河两岸的一片雪地到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庄稼人们只好眯缝着眼睛走过雪地上扫开的小路。吃过早饭以后,别说蛤蟆滩本村,就是汤河北岸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马家堡和葛家堡,也是村村都有三五成群的人过汤河来,走向吸引人的蛤蟆滩。灯塔社牲口合槽,由于县委副书记的来临,在这一带的庄稼人的心目中升了级。听吧!早饭后不久,蛤蟆滩就响起了阵阵的锣鼓声——这是革命高涨时期农村里显示先进和光荣的乐队。谁都以为这是灯塔社在敲打,仔细一听,才知道来自南边的官渠岸。还是先前到区上请求办社的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几个官渠岸的群众在敲打。他们本来不准备对灯塔社的牲口合槽表现热情,郭振山早晨迎接杨书记以后,回去临时发动大家到灯塔社去祝贺。许多人都明白这锣鼓是敲给杨书记听的。
刚刚吃罢饭,梁三老汉的小小草棚院就接二连三地来了许多人。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黄堡区委参加工作组的牛刚、驻社干部韩培生,都到梁生宝的这间小草棚屋,同杨书记握手。看人家有说有笑,亲如一家人的样子吧!梁三老汉的小眼睛看见草棚屋脚地,没有他蹲的合适的地方,而且穿制服的干部们到一块,说的话他听不大懂,他就本本色色,自动悄悄退出小屋,让人家姓共的一家子团聚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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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出得门槛,正碰见清瘦的增福、彪壮的有万、红脸的大海和留偏分头的欢喜,进了小院。一个个满面笑容、喜形于色,来向杨书记表示欢迎和尊敬。梁三老汉是非常荣幸的主人,笑嘻嘻地亲自揭起白布门帘,让这几个和生宝特别亲近的社干部进屋里去见杨书记。梁三老汉然后下了门台阶,走向敞开的街门。雪后的强光使老汉眯缝起眼睛,见街门外的土场上,还有几个男人伸头探脑,朝院里头看。他们现在畏畏缩缩,不敢像平时一样直身大步进梁三老汉庄稼院来。他走出街门,见是左近的几个社员,还有几个大十字和葛家堡的庄稼人,也守候在土场上,想要看看杨书记是怎样一个人。
“啊啊!”梁三老汉诚实地说,“要不是草棚屋太挤,你们进咱屋里去见书记。依我看,和书记谈叙谈叙,也能办到哩。书记没一点点官架子,帮我掰了一早玉米粒儿。硬叫我给他细说俺人老三辈子喂养牲口的过场。人家不嫌我说的烦絮,用心往耳朵里头听哩。看样子对咱庄稼人的事情顶明白。嘿嘿!我心里思量:怪不到俺主任胆子蛮大,敢创办社,有这高人指教哩嘛!……”
说话间,一大帮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跟着穿皮领大氅的杨书记,从草棚院出来了。杨书记用笑脸环视聚集在土场上的所有庄稼人,然后和梁三老汉打了招呼,才同梁生宝和魏组长并着肩,走上扫开雪的牛车路上。一长溜人在一片晶亮闪光的雪地中间向南走去了。在社主任的街门外等着杨书记的庄稼人,在干部们后头也向南走了。锣鼓声现在已经不在官渠岸,而在第一生产队饲养室外面的土场上敲打。
梁三老汉现在一个人留在他家门外。他用一只手齐眉毛遮着阳光,朝整个上下河沿大雪地里所有的庄稼院瞭望,心情格外舒畅。多少日子以来,他就在精神上准备着,老白马最后离开他草棚院时,忍受一次难过。他不敢说他是不是会流泪。早晨起来,这种预料到的难过,眼看着逼近了,心胸开始异常郁闷起来。这位“县书记”大清早就来,态度是这样令人愿意亲近,信任地和他谈叙,彻底地改换了他的心情。
老汉回到重新安静下来的草棚院。他推门进了院子东边的旧草棚屋。主任他妈正在刷锅。由于招待了贵客,她显得格外兴奋和带劲儿。老汉走到老婆跟前,笑嘻嘻地说:
“唔!今日是个吉庆日子……”
“你怎知道?”老婆在锅里刷着碗问,“你又不会掐算。”
梁三老汉肯定地说:“我不会掐算。可我知道今天是吉庆日子。为啥呢?日头还没出来,喜鹊就在咱树上叫,跟着书记就到了咱屋里。你说不是吉庆日子是啥?你说!”
“我这阵把话给你明说吧!”梁三老汉权威地说,“几千年就咱们赶上这回事。怎么能说你一个人只这一回?我一睡着就迷迷糊糊。是梦?不是梦!不是梦?是梦!”
“啊!”主任他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又是这样?”
梁三老汉嘿嘿笑说:“你不要告诉旁人。你说出去人家要笑主任他爹。我一做梦就听见人家说大伙把地界打破,把水渠改了,把牲口拴到大槽上去合伙喂,是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耍闹,并不是真的。可是我醒来看见:这全是真的。工作组也罢,社干部也罢,社员们也罢,个个人都顶认真地办社哩。我有时间由不得一个人思量:唉!这号事为啥不到旁的村试办去呢?就算上一级一定要在咱下堡乡试办吧,为啥不叫大能人郭振山在官渠岸试办呢?振山老大滑头!”
“你真个给主任丢人!”生宝他妈责备地说,“你这忽二忽三的毛病,啥时才能好呢?”
“嘻嘻!”梁三老汉不在乎地笑笑,说,“这是今日以前。现时县书记大雪地里亲自来参加牲口合槽,共产党从上到下,对这事这样认真,没含糊!”
梁三老汉对牲口合槽看不看皇历的问题,现在也不那么重视了。他断定今天是个“黄道”日子,有紫微星下界。他想:即便没紫微星下界,共产党书记下了乡,不是一样吗?嘿!官渠岸什么人传出来的流言,说梁生宝试办社不如郭振山试办社?这回,他亲眼看见郭振山在书记面前和在庄稼人面前,完全是两个神气。郭振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梁三老汉看见他儿子在书记面前,完全和平素在庄稼人面前一样,老汉从心里头往外舒服。好!主任!你不管在啥人面前,你都要本本色色,千万甭在庄稼人面前拿板弄势,又在大人物面前殷勤虚溜。梁三老汉小眼睛密切注意地观察过:书记看见他儿子明显的比看见郭振山喜欢。他心中是多么高兴啊!……
梁三老汉在草棚屋脚地坚决走了一圈,才压下去他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他决定暂时不把他新发现的秘密告诉老婆。精神振奋的老汉坚决地开了板门,横过了土院子,进了西边拐角的马棚里。好!老白马把书记和他合伙掰下的玉米粒儿啃完啦!他摸摸老白马的脑门,亲热地笑说:
“吃饱不想家!你这就要走啰。一早一晚,我到饲养室来看你。你到社里受不了欺,任老四心肠好着哩……”
过了不久,上下河沿中间王生茂草棚院外头皂角树上挂的大铜铃,给什么人拉响了。这时候,梁三老汉已经在院子里饮了老白马,扫了马身上。连马蹄两侧的粪污,他都扫得干干净净。听见了大铜铃声,老汉给屋里的老婆招呼了一声,生宝他妈出来把红布拴在马笼头上,老汉就庄严地牵着老白马出了街门。真像给哪个庄稼院的小伙子娶亲,他去给新娘子吆轿车一样。
在街门外扫开雪的土场上,梁三老汉站住了。欢喜他妈牵着也是打扮起来的小黄牛,从她家的草棚院出来。拴拴媳妇素芳在后头吆牛。嗬!小黄牛角上的红布结成一朵花的样子,比仅仅把红布头垂在白马两个耳朵旁好看。梁三老汉心中一喜,就决定等着邻人过来,一起牵着牲口去合槽。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特别是直杠老汉的葬事以后,梁三老汉有了新的认识,已经不鄙弃素芳了。
“呵呵!”老汉笑眯了眼,“你把牛打扮成这样,是给欢喜娶亲吗?”
四十几岁的大脚女人今天棉袄外头罩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她说:
“欢喜还早,主任快了。前些天对象到咱这里来过,你没见吗?”
梁三老汉如实地说:“听说来过。我不知道嘛……”
这样的说笑,只能使人高兴。梁三老汉也不客气,牵着他的老白马领先走上了牛车路。妇女生产队长牵着她的牛跟在后边。头上还给死去的阿公戴着白孝帽的素芳,走在最后边。
“梁三叔!生禄也来了。”素芳高兴地喊叫。
欢喜他妈朝前边说:“等一等,梁三哥!咱这几家邻居一块走吧。”
梁三老汉站住,扭转戴毡帽的头,看看牵着大黑马的梁生禄。他想:应该等着一块走!
生禄噙着烟袋锅,很平淡、很随便地牵着马走来。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低沉。走到跟前,天上的阳光和地上的雪光对照中,梁三老汉仔细一盯侄儿,才看出稍微有点脸红。可能还是为夏天退互助组害羞吧?
现在几家老邻居一起去送牲口合槽。欢喜他妈关心地问:
“生禄,好久不见你伯出来了呢?”
梁生禄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拿出嘴里的烟袋锅,吞吞吐吐说:
“他肚子不好有日子了。……”
以前经常到梁生禄草棚院串门的素芳,很熟悉梁大老汉。
“啊!三嫂!”素芳感叹地说,“你不知道!人老了,性子越来越拗了。他们心里钻住一点,九牛二虎拽不过来。俺梁大叔自办社起,吃得越来越少,可肚皮越来越胀,也不请医生看。……”
女生产队长接这个话头,毫不含糊地对梁生禄说:
“生禄!可要叫媳妇们好好侍奉汤水。你伯上年纪了!”
梁三老汉走在最前头,一声没吭。欢喜他妈现在是社干部,听拴拴媳妇一说,表现出对社员的关心。梁三老汉一辈子耿直成性,从来不虚情假意地说话。他想:什么肚子不好?蛤蟆滩除了郭世富,现在添了个闹假病的人。梁三老汉最清楚他的亲哥。夏季白天给黑马在水渠里洗澡,夜里蹲在土场上成半夜地给黑马扇扇子、赶蚊子的。现在,办起农业社,黑马要去合槽,他哥连街门口也没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