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禄继续发牢骚:“他生荣入社,只要写一封信就行了。我梁生禄入社,可没那么容易。我得去开会,我得听冯有万的指挥做活。我又不是共产党员,我这是为了啥?他俺爸听生荣的话硬要入社,他又不去做活!他又不去开会!他自建社到而今,连街门也不出。叫我一个人在社里头顶着!哼,他这连蛤蟆滩也不想蹲了……”
“你爸要上哪里去呢?”世富老大惊奇地问。
生禄沮丧地说:“和生荣媳妇一块到甘肃逍遥去!”
“噢,寻生荣去。去看一下?还是常住?”
“能常住就常住!”生禄不满地说,“反正家业都入社了,他们还有啥牵挂吗?”
“噢!噢!难怪你要分家退社。”世富老大似乎现在才明白,“他们都走了,家里全给你掼下……”
“我也走呀!”生禄赌气说。
“我也到甘肃去呀!”
“你到甘肃去做啥?”
“我叫他生荣给我寻个差事!”
“你能干啥差事呢?嘿嘿,庄稼佬儿,一个大字不识!”
“我不会在兰州扫街道吗?……”
世富老大张开胡子嘴巴,朝西边的蓝天苦笑了起来。
“你净胡思乱想!生禄,你净胡思乱想!”世富老大诚恳地忠告,“好侄儿哩!你再甭三心二意,一心一意在屋里等着吧。”
“等啥呢?”
“等农业社试办过一年再看……”
“噢!”生禄一下子有了希望,问,“你说这灯塔社也许办不成功吗?”
“咱不敢说人家办不成功。”世富老大连忙更正,但又吞吞吐吐说,“可是……试办……反正……试办……公家也不是说试办吗?”
“说是试办,可是我听说试办就是开头的意思……”
“你等上半年、一年,再看怎样吧?你没听俺渠岸的人们说社里的牲口瘦了吗?要是牲口倒了,又怎办呢?”
“嗯!嗯!”生禄连连点着头,钦佩地说,“大叔!我像你这样能沉住气,我该少生多少气呀!”
他们到了竹园村。过了竹园村的村街,走上峪口镇附近的牛车路,世富老大劝生禄说服他爸也不要到甘肃去,最好!
“人活六十不远行。”郭世富引用最流行的俗话,教导着生禄怎样留住他爸。
“人活六十不远行。”当天吃过晚饭以后,女人们洗家匙和照顾娃去睡觉去了,梁生禄独自走进他爸住的草棚屋,用世富老大教他的话劝说他爸,“爸,你年纪大了,不宜出门了……”
“不怕!”梁大老汉坐在小炕上,捋着斑白胡子,不耐烦听,“这而今西安到兰州通了火车,才一天一夜就到了。不像我当年跑汉中府,要步行半月二十天。你放心,嗯!”
“我不放心。”生禄在草棚屋脚地蹲下来了,固执地争辩。“爸,你不像你当年跑汉中府年壮力强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起身,我人在家里,心也跟你走了。……”
“哼哼……”梁大老汉不重视这孝心,鼻孔里讽刺地一笑。
老汉坐在小炕上,垂着软囊囊的上眼皮,怀疑地盯着蹲在脚地的大儿子。他听得出来:生禄的话不是真心诚意,语气里带着虚假,眼神里露出别有用心。老汉下决心不听大儿子的话了。他要听二儿子生荣的话!
“你去吧。我要睡呀……”老汉把枕头从折叠的被儿上拉到炕栏边来,准备脱衣裳了。
但生禄继续在脚地蹲着。他不走,也不站起来。他低下头去了,开始用他粗壮的手指摸着他的鞋帮子了。他在思量什么呢?
秃顶老汉手摸着解棉袄上的布纽扣,眼看着生禄对他去兰州这样不痛快,心里头就冒火。
“你现时有儿有女了,也该替你兄弟思量嘛!”老汉不客气地说,“生荣解放那年正月娶媳妇,五月在学校里参了军。五年了,他才回过一回家。他媳妇过门和他在一块,统共不到个把月。他现时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没个娃子哩。这阵啥都入了社,咱家不做庄稼了。我这回说啥也得把媳妇给他送去。你当哥的应该替你兄弟思量一下!”
老汉停止了解棉袄上的布纽扣,激怒了。他掩着棉袄襟子,直言不讳地教训着大儿子。生禄在石油灯光下蹲在脚地上,继续埋头摸他的鞋帮子。他不说话,也不抬起头来。
秃顶老汉看见生禄这阴沉的样子,更加不满地训斥:
“生禄!我送你兄弟媳妇到兰州去,你不痛快吗?嗯?你应该痛快!为啥呢?你兄弟为国为民,办公事一心一意。日后他官大了,你不沾他的光,还能吃他的亏吗?哼!糊涂虫!咱生荣为人忠诚,你也不是不知道嘛。刚参军的头三年没工资,他没朝家里要过一分一厘钱吧?去年了,不,过了年要说前年了,一有了工资,他就常往家里汇钱。那些钱都谁花了呢?你给过生荣媳妇一块钱吗?你!你摸摸心口说:咱生荣待你好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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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禄头埋得更低了,更加使劲地摸着他的鞋帮子。
秃顶老汉看见生禄理屈的模样,是无言答对。他更振振有词了。他原来是明说二儿子为人忠诚,暗指生禄为人狡猾,现在他干脆直截了当说大儿子不老实。
“头年春上,你说互助组要栽稠稻子,写信要买肥料的钱。生荣一下汇来五十元。你不拿这个钱买肥料。你买了人家在咱场边的地。这地咱只种了一年,就入了社。你说晦气不晦气?啊?真是对不住咱生荣……”
生禄一下子停止了摸鞋帮子。他猛地抬起了头。石油灯光照出他被冤屈的脸痛苦万状。
“爸,”生禄抱屈说,“为老人说话要公正……”
“我怎么不公正?”
“爸,”生禄摸鞋帮子的手指现在摸着他鬓角的那片秃疤,痛苦地说,“那回要钱是我写的信。可买地是咱父子商量买的。这阵成了吃亏事了,成了丢脸事了,你就全给我一个头上堆吗?你常有理!你……我不说了。我……”
三十几岁的壮年庄稼汉,说着竟然像受委屈的娃子一样,哽咽起来了。生禄用手指头抹了眼泪珠,然后又低下头去捏鼻涕,然后使劲摔到土脚地上去。
梁大老汉怔住了,惊奇地瞪大了两眼,不知所措。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他没见过生禄被他说得这样哭过。过去的印象在他的老脑筋里迅速地重演起来——生禄跟他劳动中长大,勤快、务正、听话。最近十几年更出息成一个有计谋、能料理、会处世的富裕户主了。他参加村里的各种会议,同为公私事来找的人接谈……处处都表现出他老子的精神:发家、贪财、好利。梁大老汉想起三年以前他老伴死时,生荣跟部队在甘肃南部山区驻防,生禄拄着哭丧棍,放大声从草棚院一直哭到墓地,眼泪、鼻涕、口水,淌下一路。想到这里,秃顶老汉心软了。他想:人有十个指头,无论碰着哪个指头,都一样疼。
秃顶老汉想着这些,抱歉地笑了笑。他把已经解开的棉袄的布纽扣重新扣起来,不急着睡觉了。他要安慰安慰生禄。
“生禄!算了!”老汉和解地笑说,“是咱父子俩商量了买的地。我老糊涂哩。这句话没说对。嘿嘿……”
“我不是因为你……”生禄也和解地说,哽咽过的声音有点粗哑。
老汉奇怪了:“那么你这是因为啥呢?”
“我……”
“你说!你因为啥?”
“唉!……”
“谁欺负你来?高增福还是有万?”秃顶老汉猜测地说,“农业社把咱的车、马、田地都收走了,还不高看咱一眼吗?”
“高看?”生禄气得脸都青了,“低看咱一眼!啥干部都不要咱当,连个空委员都不给咱。冯有万把我当小伙计指使。我到饲养室去看看咱的黑马,任老四还把我当贼防……”
梁大老汉听了这话,老皱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二儿子——共产党员梁生荣来信所赞美的农业社,原来这样的对待他哥。
“这不是二次土改吗?”老汉疑虑地说,“这不是把这回土改叫成办社,巧收咱富裕户的车、马、田地吗?”
斑白胡子老汉对于自己相信了的事情,现在有了怀疑。解放前,国民党政府巧立过多少名目,搜刮庄稼人多少财粮,在这个秃了顶的头脑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象,以至于老汉几乎是本能地对新政府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心。
生禄从脚地站起来了。现在,父子俩精神上重新接近了。那刚才是苦痛的脸上现在出现了一丝隐约的笑容。但笑容在石油灯光中只一闪,就变成了相当紧张的神情。
“爸,”生禄走近小炕前,低低说,“快甭说二次土改。”
“为啥?”
“这是反对农业社的话。咱的邻居们听见不得了!”
一听说“邻居”,梁大老汉脑筋里立刻站出来生宝和欢喜不相好的形影。为了去年下稻种和退互助组的事,他断定他们和他已经结下了很难解开的冤仇。尽管见了面还是打招呼的,但他们的心里却是不那么尊敬他了。他要离开这蛤蟆滩一个时期,明说把生荣媳妇送到兰州去,实际是不愿意看见生宝他们那种胜利者的神气。生禄提起这点,更加坚定了他走的决心!
“唉唉!”生禄后退了两步,重新蹲在原来的地方,愁闷地感叹说,“爸,农业社是好事情。工作组讲的话全对。旁处也有办好的社。就是灯塔社不行!要是能办好,咱把车、马、田地拿出来也甘心……”
梁大老汉不加言,也不问话。他只是听着。他反正要走了。
生禄继续叹气:“唉,灯塔社不行,办不好。他们不按党的政策办事,贫农把持,不团结中农。他们又不会计划,又不会料理。郭庆喜和我会计划、会料理,可不要我们当干部。生荣来信叫我协助生宝把社办好,爸,你说怎么协助呢?我连个社务委员都不是。”
梁大老汉不知说什么是好。没主意,他只好眼白眨白眨。人嘴不吃饭不行,不说话行。他干咳了一声。
生禄愁眉不展地蹲在脚地,不满地撅着嘴,又叨咕:
“一群牲口挤在一个屋里,气味真够呛!官渠岸俺世富大叔说:老牲口比合槽时瘦了,壮牲口都不爱吃草了。二月里,春暖花开的时候看吧!牲口一死开了,看灯塔社怎办呀?”
“啊?”梁大老汉听着听着,再也忍不住了,张大斑白胡子嘴巴,慌忙问,“咱的大黑马……”
“我去看来,咱的大黑马眼时没瘦。”
“那么谁家的牲口瘦了呢?”
“冯有义的黄牛,冯有万的黑牛。我看,俺三叔的老白马也像瘦了些。”
梁大老汉点着他秃了顶的头。好像从这个事实里得到什么把柄似的,他不由自己显露出不平的表情。
生禄抬起头,狠狠地注意盯他爸老皱脸上表情的变化。
“爸,”生禄抓紧时机加添说,“官渠岸的人都说灯塔社办不成。人家郭振山准备条件哩,说盖起四椽的大饲养室,才办社。人家还团结中农,准备叫杨加喜当副主任哩。一样的农业社,做法两个样。看架势,灯塔社就是办不成。生宝急急忙忙,一镢头挖了一口井,图名!”
一句句都是那么入耳,那么中听;一句句都从耳孔进入梁大老汉的心头。听起来合情合理,叫人愿意相信。老汉原来是被县上来的工作组唬住了。他没想到工作组迟早要走,不能老是住在这里。至于他三兄弟买的外乡女人带来的那个小子——梁生宝,他从来也没放在眼里。哼!想当英雄,拿人家的田地、牲口、农具胡整!先给生荣写信!
不是生禄要求,而是梁大老汉自己愤愤不平地提出:
“我正月里不走了。我等到二月再看……我们走了,要是社办不成,牲口、田地退回来,你们两口子怎么办呢?”
“爸,就说这话。你早些睡吧!”生禄站起来亲热地、孝敬地说着,离开了他爸的草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