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场边几棵洋槐树中间拉着粗麻绳,一边拴着几头牛,另一边拴着几头驴。在初春暖烫烫的阳光下,任老四一个接一个地给牲口刮刷皮毛。有几头牲口黑夜爱卧圈,挺脏。饲养员总是先给要出勤的牲口梳洗打扮。要是没有出勤的,他总是先把大黑马收拾干净,另拴在一边的木桩上,然后才开始刮刷牛和驴。黑马的地位在灯塔社的饲养室也是很高的,饲养员优待这头牲口。
任老四正在给原先是冯有义的老黄牛刮毛的时候,听见背后大黑马咴咴地叫唤。他扭头一看:啊!梁大老汉拄着长棍走来了,真个是好马认主!
“梁大哥!”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你是喜客!咱灯塔社牲口合槽,你这还是头一回到咱饲养室来。你老哥喂马有经验,给兄弟教些办法,把咱社里的牲口喂好。”
任老四是诚恳地真心实意求教。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和气,笑脸相待,并且停止了刮刷牲口,迎向前去。但是他看见梁大老汉软皮囊似的老皱脸却始终吊着,听了他的话也没一丝笑容。
“我来牵牲口。”秃顶老汉阴沉沉地说,瓮声瓮气。
任老四立刻觉得不对劲。昨天出了白占魁吆车的事,官渠岸的中农们和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正在尽量夸大这件事的性质,煽风点火。饲养员很自然地联想起来,提高了警惕。可别再出事!
“你要牲口做啥?”饲养员警觉地问,盯住老汉的脸色。
“套碾子喀。”老汉挺神气地说。
“几斗?”
“三斗。”
饲养员考虑起来。他感到有点作难。社务委员会规定社员做碾磨活儿,都得头一天通知饲养室。这老汉却不遵守。到底是给呢?还是不给呢?给吧?他不严格按规定办事,开了恶例,会给他惹出多少麻烦。谁办公事都得有点原则性儿。不给吧?老汉这么大年纪了,头一回来牵牲口,他实在不好意思伤老邻居的脸。怎么办呢?
任老四一想到这老汉是共产党员梁生荣他爸,而且听说老汉很快就要到甘肃找生荣去了,他就倾向于灵活性儿。他看见老汉斑白胡子多长,又想:他别的社员也未必有人看这老汉的样子。他就溅着唾沫星子说:
“罢罢罢!梁大哥!你兄弟把话给老哥说在明处:本来嘛,头一天没通知,不能给你牲口。可是,老哥这是头一回,下回再这样可不行哩。”
任老四说着,指着原先是冯有万的小黑牛:“牵去吧!”
秃顶老汉脖子一直,两只血红的眼睛凶狠地瞪了起来。
“我嫌牛慢!”
“不要牛,给你驴。”任老四耐着性子迁就,仍然温和地说。
梁大老汉腰杆一挺:“给我黑马!我使唤不惯瞎猫死老鼠!”
饲养员现在完全看清楚了,这不是正常地要牲口啊!这多半是出了白占魁吆车的事以后,借机寻衅哩。任老四再也忍耐不住,脸变了。他两鬓发热,眼看就要冒火了。话已到了舌尖,他又使劲咽了回去。不!不和这个棺材瓤子一般见识!他仍然好言相劝:
“梁大哥!你听我给你细说情由。委员会规定:无论哪家社员做碾磨活儿,都不给黑马。为啥哩?皆因黑马是只做社里的集体活儿——套车、犁地、不做社员私人的活儿。我给了你,旁的社员也来要,我说啥呢?大伙都图快,都想要黑马做碾磨活儿,不得把它累得蛋吗?梁大哥,你知道:黑马还怀着驹哩!”
任老四手里拿着牲口刮子,做着手势,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振振有词地说一片大道理。……
谁知梁大老汉就抓住这句话,怒气冲冲质问他:
“白占魁拉了一车黄豆,还坐在车上唱戏,把牲口累不蛋?我套一下碾子,就把牲口累得蛋哩?你这是讲的哪一国的理?啊?”
任老四眼眨了几眨,没有现成词儿。他赶紧想着拿什么话抵挡老汉。他想起了,这是农业社的理;但老汉不等他说话,又走上前一步,逼问:
“俺的牲口闲着站在这里,自家用一下也不行?啊?”
“这现时不是你的牲口了!”任老四这回真冒了火,不客气地说。
“那么是你任老四的牲口?”
“也不是我的。是农业社的!我讲的是农业社的理,你不服气?”任老四补充说,气得涨红了脸。他失去了任何忍耐心,也把腰杆挺起来,把唾沫星子溅到他梁大老汉的脸上去。
秃顶老汉咬牙切齿地说:“啊呀!想不到你而今变得这么厉害!办社以前,你常在俺碾子和磨上碾米、磨面。你不光借俺的牲口,连笸箩和簸箕也用俺的!才办起社几天,你当了个管牲口的,就这么不讲情面!要是你管人,俺一家子还有活路吗?”
梁大老汉怒气冲天,动手就去解黑马的小缰绳。
“你牵去套!嗯!你敢?你……”任老四气得脸煞煞白,说不出话来,下嘴唇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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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老四独自一个人站在土场上,气得拿牲口刮子的手直抖嗦。他是去抢夺黑马的缰绳呢?还是大声吼叫在地里劳动的冯有万呢?不!不!他独自一个人很吃力地思来想去,得出结果:不能这样闹。昨天才出了白占魁吆车的事,今天又演这出意料不到的丑角戏,他把社里社外的人都招惹来看热闹,岂不败坏灯塔社的名声吗?
他想:“秃老汉是赌气,谅他也不敢真卖社里的牲口。甭看他气冲冲地牵走了,过一忽儿,他要是自己不牵来,也得让生禄送来。我不把他当回事,看他怎样!就是这番主意!”
任老四继续刮刷老黄牛。事情一想开,他反而不那么着气了。越觉得梁大老汉的行为太可笑、太糊涂,他越认定不值得大喊大叫。他一边刮刷黄牛,一边在脑子里想:也许这时已经有人在路上碰见老汉了,正在解劝老汉把黑马送回来呢;也许路上碰见的什么人告诉了生禄,生禄正在去黄堡的路上追赶他爸,一忽儿会把黑马送回来的。放心!
任老四不着急。他把所有的牛和驴都收拾干净以后,就进饲养室去起圈。社务委员会已经决定:派农业劳动力把牲口在春节以来踏的粪起出以后,再不等积厚了粪再派人起圈了,而改由饲养员本人每天把头一天黑夜积的粪起出去。粪不多,活儿不重,占时间也不长。任老四对这个改变满心畅快。只要饲养室干净,空气好点,牲口健壮,当饲养员的多做点活儿,又有什么呢?
今天是实行新办法的头一天。任老四嘴里噙着烟锅,手里拿着铁锹,一边吸旱烟,一边往担笼里掘粪。他满意地想:这个办法准好。那些笑灯塔社穷的人,等着灯塔社死牲口呢。现在看他们再挑出什么新弊病来!
“任四叔,俺爸到这里牵牲口来了,怎么不见影儿呢?”一个女人不安的声音。任老四抬起头来,见生禄婆娘站在饲养室门槛外边的石台阶上,满脸惊慌。
任老四的左手从嘴里拿出短烟锅,指黄堡的方向冷淡地说:
“叫生禄到街上去寻你爸吧!”
“他到街上做啥去了呢?”
“他要牵黑马去套碾子,我不给,他就赌气牵到黄堡卖去了。就是这!”
生禄婆娘一听,登时急得脸通红。她顾不得再问详情了,折转身下了台阶,就冲出街门去了。
任老四独自一个人站在饲养室里头笑。让生禄给他爸说好话去吧!旁人谁要是给老汉好脸相待,老汉还以为是怕他哩。任老四本来牢记着自己从前经常借用这家富裕中农邻居的牲口和家具,他对他们的态度始终好。甚至于生禄曾经接连两次到饲养室来挖社里的料给黑马偏吃,任老四也不好意思当面干涉。他痛苦地忍受着不忠于职责的惭愧,把这件事报告了副主任。今天梁大老汉竟把贫农邻居办社以前借过他家黑马的情谊,当陈账讨起来了,任老四一下子对他们全家人都反感了。连在那个家里不管事的生禄婆娘,他也不喜愿和她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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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烟锅塞到嘴巴里,继续用铁锹往担笼里掘粪。生禄婆娘这一来,他更加放心了。等着看生禄怎样红着脸把牲口送来吧!任老四这回还要数说生禄几句——“你爸演得这出丑儿戏,是给在解放军里的生荣丢人!哇!……”
“你爸的行事和你家街门口的光荣牌不相称!”他甚至想不客气地这样说。他没有恶意。他实在是为了老邻居好。
把头一天黑夜踏下的牲口粪都担出去了,任老四又担了两担干土,撒在饲养室粪坑的后半部分。他把干土预先撒好,目的是让它吸收牲口的尿。这样比事后垫土更干净,也不因为每天起圈影响积肥。这件事办得使他满意。他忘记了梁大老汉使他生气。他在饲养室里劳动着,心情一直不坏。
他又给饲养室的水缸里担满了水,最后把槽也扫干净了。他到院里仰头朝天看看!日头已经到了蓝天的当中。他想起生禄为什么还不把黑马牵来呢?他不相信生禄又是让他爸出面闹事,他自己故意躲在一边不管。生禄不至于重演去年给秧田里下稻种的戏吧?
任老四现在有点不安起来。他站在拴牲口的土场上,右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伸长脖子朝黄堡去的路上望着。
终于在那边,在一个独立草棚屋旁边的路上,一个人牵着黑马走来了。任老四仔细眺望:那人不像生禄。是谁呢?挺胸阔步地走着。……
“有万!”任老四最后看清楚了,心里不由得一怔。怎么不是生禄,而是有万把牲口牵回来了呢?事情一定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简单。他开始怀疑:他今天做得有什么不对吗?……
生产队长牵着黑马一走到饲养室外边的土场上,就不满地瞪着饲养员,说:
“你太不负责任哩!人家把社里的牲口牵去卖,你也不来给我说一声!”
“我思量他……他……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任老四前言不接后语地问。
有万把黑马牵到拴马桩那里,生气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生禄婆娘到官渠岸去寻生禄,嚷叫得全村都知道了!”
“哎!哎!”任老四用右手在自己包头巾的头上拍了两巴掌,悔恨自己汉大心粗。他忘记告诉生禄婆娘去寻生禄的时候不要嚷叫:他家丢人事小,败坏了灯塔社的名声事大。任老四由于自己的过失而感到难过,很愧悔地问生产队长:“你在哪里追上秃顶老汉?”
有万已经把黑马拴住了,转身气恨恨地说:
“我在地里一听说,丢下锄就往黄堡跑。我到了大桥打听,说老汉牵着马进了街了。我就直端进街,果然,老汉牵着马正在街上走哩。我追上他,就夺缰绳。老汉死不放手,还朝我瞪眼哩。我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放开缰绳就往街道上倒。真个赖!”
“这个死老汉!”任老四鄙弃地说,“他讹你,你怎办呢?”
“我管他呢!我牵了马就往回走!”有万理直气壮,“我过了大桥了,才碰见生禄急急慌慌跑去。他问我话,我没理!”
任老四听了生产队长的话,说不出他心里的难受。他本心为了不扩大影响,现在影响更扩大了。应该是他和老汉在这土场上演的一出戏来,让有万和老汉在黄堡街道上演了。
任老四在土场上蹲下去,两手抱住头难受。